来往宾客不断,迎宾忙前忙后的领着客人前往宴会厅。

    足矣容纳上千人的宴会厅此时人声鼎沸,觥筹交错间,时不时有人迸出几句:“你看着贺家小儿子腿好了,站那儿还真是一表人才,早自己就让我女儿嫁了。”

    那人说着将视线移到宾客中央,被人围簇着的贺之淮身上。

    他似不甚酒力,握着的香槟杯里装的是气泡果饮。身旁比他矮了两个头的顾婉婉正挽着他,笑容甜美。

    宴会厅里暖气很足,顾婉婉只穿着一件杏白拖地的迎宾服,裁剪得体,勾勒出盈盈腰肢,她紧贴着贺之淮,一颦一笑间,稍显小女儿的妩媚姿态。

    贺之淮的手揽着她的腰,向她介绍生意场上的朋友,时而低头在她耳廓边低语。姿态亲昵,俨然一副恩爱夫妻的模样。

    刚刚说话那人收回视线,又与一圈人攀谈起来:“唉,你们看没看见刚刚来了两道士,你们说这贺家婚礼怎么还请道士来喝喜酒呢。”

    有人也看见了,抬头张望:“喏,现在不还在那边站着吗,你看那年轻的那个,像饿死鬼一样。”

    他刚说完,一道目光瞥了过来。他一时错愕,慌忙撤了视线,转身避开。

    谢安逸不屑“嘁”了声,继续往自己的餐盘里添食物。

    待两个盘子都盛得满满当当后,他走到角落,将其中一个盘子递给冷眼打量着人群的老道:“师父赶紧吃点儿,这席面和我们以前吃的都不一样,没有主菜,全是这些糕点小菜,这有钱人办婚礼还真抠门,大肘子都没有一个。”

    老道屈指往他头上一敲:“你懂个屁,这是西式洋婚礼。”

    谢安逸往嘴里塞着蛋糕,含含糊糊地:“早知道我就不随礼了。”

    “你还随礼了?”老道瞳孔都放大了几分。

    “您不一直教我做人要懂礼数嘛。”

    “随了多少?”

    “两百。”谢安逸说起来有些心疼,那是他接私活,人家那户人硬塞给他的。

    老道轻轻拧了他胳膊一下:“你小子还有私房钱。”

    “嘿嘿。”谢安逸傻笑着,不敢再搭话,打算含糊过去。

    不过,老道也没打算继续追究这事,往嘴里送入一块蛋糕后低声同他说:“你啊,除了吃就知道睡,是一点儿都看不出端倪?”

    谢安逸茫然摇头:“什么端倪?难道他们一会儿要在别的地方设席?”

    “哎呀。”老道不留情又往他头上敲了一击,随后抬手往他眼睛上轻轻一抹:“现在再瞅瞅。”

    谢安逸眨着漫出清凉感的眼睛在宾客里来回扫视。

    刚想说“不就是一群人吃席有什么特别的嘛。”目光便微微一缩。

    他的视线落在那对新人身上。

    衣服还是适才的衣服,男人穿着西装,女人穿着白裙,可两人的容貌已然变作了两个陌生人。

    贺之淮他仅见过一面,但顾婉婉的模样,谢安逸是绝对不会记错的。

    那女生长得明艳漂亮,可现在站在那儿的人皮笑肉不笑,眼里空洞无神。

    谢安逸不禁打了个寒颤,贴到老道身上,压着声音问:“师父,这是是什么情况?”

    老道不甚在意夫妻二人被偷梁换柱,说:“和你同脉的那小姑娘今天凶多吉少,要是她死了,你这机缘怕也要断。”

    谢安逸早已习惯师父说话藏一半。

    当初他说三月后再回来,谢安逸追问了整整三个月,直到落地京城了,他师傅都没说带他回来的目的是什么。

    他还以为就是让自己来参加婚礼,见见世面。

    现在师傅又突兀地提一嘴什么姑娘死了,机缘也要断,他更加一头雾水。

    谢安逸终于放下手里的餐盘:“师父,到底什么意思啊?什么机缘呐?她又怎么和我同脉了,又为什么会凶多吉少啊?”

    老道悠然得很,抿了口酒,说:“再等等。”

    谢安逸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啥药,只知因为师傅的这些话,自己没胃口了,连注意力也全部放到了顾婉婉身上。

    他一直盯着她在宾客间来回走动,直到十一点半,她被几个看上去更年轻的小姑娘叫离了宴会厅。

    看那样子,是要去换婚纱了。

    -

    距离婚礼开始还有两个小时。

    贺家祖宅。

    后山地面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踩上去有些打滑。

    因这一晃,贺之淮徐徐睁开眼,呵出一口雾气。

    他刚准备起身,忽觉自己竟是被几人抬着,他整个人悬在空中,身体裹挟着一阵冷气。

    他没有挣扎,任随几人将他抬着往前走,直到走了约莫五分钟,才停了下来。

    这时几人将他放了下来,背脊触碰到一块冰凉的铁板,贺之淮身子不由绷紧一瞬。

    围着他的人散开。贺之淮朝左侧看了眼,面前是一个深坑,里面暗红色的血水似有生命般在不停蠕动,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随着翻涌散发出一股浓郁的恶臭与肉腥。

    血水粘稠,贺之淮眉头一皱,抬眸朝别的地方看。

    除了那几个犹如傀儡站立不动的人,周围并没有其他人出现。

    那日谢婉儿昏迷不久,他也□□尸轻轻一指,便昏了过去。

    再醒来就是现在。

    他分辨不清已经过了几天,只看这天色,觉得像是清晨又像是临近傍晚,周围景色似蒙着一层黑青色的薄雾。

    贺之淮浑浑噩噩地坐起身,侧头往另一个方向看,在雾气里瞧见一个雕花木质香案。

    案上放着两个巴掌大的铜制香炉,四只香插在炉灰里静静燃着。

    除此以外,只剩一本土黄色的族谱立于桌面之上。

    贺之淮目光凝聚,站起身来。

    傀儡对他的动作视若无睹,待他走到香案前也一动未动,只在血池坑的四角垂手而站。

    贺之淮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又将视线落到族谱上。

    眸色暗沉下去,他拿起不算太厚的族谱,随手翻开了一页。

    族谱保存完整,纸张粗粝,采用宝塔式的格式,由上至下记录先祖信息。

    他没急着去确定谢婉儿的名字,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

    手指在纸张上滑动,落到他的名字之上。

    贺之淮。

    在他名字旁有一排小字,是他的生辰八字。

    再往下,是配偶:顾婉婉。

    贺之淮眉头微蹙,竟已经编纂好了。

    但顾婉婉的生辰八字并无记载,仅仅一个名字而已。

    确定之后,他将族谱快速往前翻动,停留在第一页,贺显生三字上。

    旁边同样是一串小字,记载他的生辰八字,只在最后多了一句:享寿十八,葬于乔西古村。

    在他名字之上小字写着贺奎的名字,但并未说明其关系,而在贺显生的名字下,还记有一子一妻。

    子为:贺东齐。

    妻为:

    贺之淮心底轰然坍塌出一声巨响,谢婉儿三个字算不上大,但就像是一根刺一样,直接扎进了他的眼睛里。

    在她的名字旁清晰的记录着生一子,与她的生辰八字:生于一八九九年三月,死于一九一五年三月,享寿十六岁,葬于乔西古村。

    贺之淮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滞在了一起,身子变得沉重。

    育有一子。

    谢婉儿才十六岁,就已经生孩子了?

    生的孩子还是他的曾曾爷爷?

    这

    灌入肺里的空气冻人得很,贺之淮几乎耳鸣。

    他居然和自己的曾曾曾奶奶睡了好几天!他甚至对他曾曾曾奶奶起了别样的心思。

    畜生呐!

    贺之淮猛地将族谱合上。

    心里低声念叨着:不对,不对,她穿着嫁衣死的,应该是出嫁就死了,那个年代不可能未婚先孕,生了孩子再过门。

    贺之淮身型不稳,朝后踉跄了一步。

    下一秒,一只手支撑住了他的背部。

    隔着衣物,他仍能感受到掌心的寒意在肌肤上蔓延。

    贺之淮条件反射转过身,往后一退,撞在香案上。

    来的人并非干尸。

    而是一张熟悉又信任的人的脸。

    周齐的父亲。

    周父背着双手,身高与他差不多,一双眼睛在他脸上来回扫视。

    “周叔叔。”贺之淮迟疑地开了口:“婉儿呢?”

    周齐经常在他面前说起父亲的好,加上他们有过几次联系,贺之淮对他信任,也有几分尊重。

    “婉儿?”周父的目光停留在贺之淮脸上,露出笑脸:“她在中南大厦。”

    贺之淮察觉到他的笑意不寻常,尤其是那双眼睛,揉着几分阴鸷,并不是周父平时有的神态。

    他眼底闪过一抹警惕:“你是谁?”

    周父意味深长地看着贺之淮:“原本是个唱戏的。”

    干尸。

    贺之淮心头咯噔一下,四下张望,他并没有看见三爷,就连二爷也没见着。

    在这幽静的山林间,只有四个傀儡和他们两人。

    香案上的线香依然静静燃烧着,已经过了一半。面前的血水池翻涌地愈发厉害,导致恶臭更加浓郁。

    氛围诡异,贺之淮盯着周父的脸:“你一直占着周叔的身体。”

    周父侧头看了眼香,兀自说:“还有半柱香的时间,我倒是可以让你死个明白。”

    他冷笑着说:“族谱你也看到了,贺奎,也就是贺家的先祖,他和我一样原是个唱戏的。那时闹饥荒,戏班子散了,我被卖进了宫里。而他比我年长几岁,没法子进宫,留在宫外,捡到了还是婴儿的贺显生。”

    贺之淮一愣。

    周父噗呲一声笑起来:“他并不知道那时我修鬼道,已经活了三百多年,进宫不过是为了避祸。他第一次抱着孩子来求助我的时候,我就看出来贺显生命格不凡,不仅能让贺奎彻底改命,他的魂魄还能祝我完成大业。”

    这小词一套一套的。

    贺之淮脸颊稍稍抽搐:“你做了什么?”

    “倚靠着宫里的关系,我给贺奎指了条明路,饥荒之后,他靠着王府的关系,开了一家当铺,替我养着贺显生,直到他十三岁那年。”

    周父缓缓踱步起来:“那年乃是阴年,世间阴气汇聚在酆都鬼门,而当时的乔西古村,也就是距离京不远的贺家祖宅,便在这鬼脉之上,原本是打算将贺显生溺死在鬼脉经过的河流之上,让他的魂魄顺着河水进入忘川,送达幽冥深渊。可是他被人救了起来,那个人你应该也看到了,贺显生的妻子,也就是你如今的妻子,谢婉儿。”

    “当我看到她的时候,我竟没发现她体内的双生魂已经因救贺显生而死,另一个魂魄我看走眼,以为她是能打生桩,改变贺家气运的绝佳人选。那个时候贺显生因被她所救,竟也对她情根深种,我便顺水推舟,让贺奎去谢家下聘礼,娶谢婉儿入门。”

    而谢婉儿入门之日,也就是她做生桩的日子。

    谢婉儿出嫁,在坐上贺家花轿离开谢家时,他命人将谢家灭门。可他没想到在打生桩之时,他才发现,谢婉儿早就是一个活死人。

    贺之淮捏紧拳头,面无表情,嗓音隐隐发怒:“所以你想要她的身体?可你既然能活百年,还要她的身体做什么?”

    “因贺奎我替齐府王爷改命夺位,可事成后他却不想我的术法被他人所用,过河拆桥,一把火险些将我烧死。”周父说起这事,眼底发狠,伸手扼住贺之淮的脖子:“修鬼道,我也只是个凡人,可这谢婉儿的尸体,哪怕我将她埋在地下一年,她的尸身仍然可以不腐不烂,索性我便借了她的运势,将她的尸体存放在贺家祖宅,我知道她这样的活死人不可能入轮回,我就等着有一天她的魂魄能重返阳间,只有将她的魂魄灭了,用聚阴镇毁了肉身的天道庇佑,我才能进入她的身体。今日大婚之后,待她魂魄一散,她的身体就是我的了。”

    周父笑得近乎癫狂,贺之淮掰着他的手:“大婚?今天是二十八?”

    “贺显生!”周父不予理会他的话,死死掐着他的脖颈,将他举起,看了眼还差几毫米就要燃尽的血线,又看着那滩血池,说:“百年前就让你跑了,这一世血池里的怨灵一定会将你带入幽冥深渊。”

    贺之淮被掐得脸憋红,可对方还是给自己留了可呼吸的空间,他弱弱地发出声音:“你不要动谢婉儿。”

    周父阴恻恻地笑着:“放心吧,婚礼一结束,她也会去地府,说不定运气好,你们还能见上一面。”

    “唉!这倒霉姑娘,我们地府可不需要了。”

    周父的话音刚落,远处便传来一男人嫌弃咂舌的声音。

    贺之淮掀了掀眼皮,目光移到林子深处。

    只见浓雾已然被缓缓而升的阳关驱散,光中走来两个身姿笔挺的男人。

    其中身着黑衣的男人扬起一抹坏笑:“你和你主子也是挺奇怪,一个拼命往外塞魂魄,一个拼命往里送魂魄,都不提前沟通的?”

    听见那云里雾里的话,周父手上的力道松了:“你们是什么人?”

    范无赦淡淡一笑,掀起眼皮,斩钉截铁地说:

    “谢婉儿的娘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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