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京城刚过凌晨五点。

    贺之淮将周齐送到医院检查身体,清洗伤口。

    在走廊等候,顾婉婉轻声问:“你说二爷为什么要叫我家里人一起吃饭?”

    贺之淮侧头瞧见她紧张地搅手,眸色中显露担忧。他低声道:“严格算起来,他们并不是你的家人。”

    顾婉婉愣住,下一瞬眼底流露出不可思议,这男人怎么那么凉薄。

    她现在用人家顾婉婉的身体,她的家人自然就是自己的家人,得好好照顾着。

    她有些不高兴道:“就算不是家人,他们对我也挺好的。”

    “ ”贺之淮喟叹,侧过身对她说:“如果二爷爷要用他们威胁你不要插手贺家的事,你怎么选?”

    贺生庆的做派他太了解了。为了达到目的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扫平一切障碍。

    之前他就疑心过王翔和徐邦民的联系就是为了摆平顾家的人。如今古村的事他肯定也知道了,这顿饭想来就是鸿门宴。所以他不得不提醒顾婉婉一句。

    顾婉婉低头思考着贺之淮的话,怎么选倒是挺为难。换成之前男人那副冷冰冰的态度,她肯定选魏虹。但现在,贺之淮也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婉儿婉儿叫得挺顺口,对她说话基本都是轻声细语的。

    她心肠太软,怎么忍心看他身陷险境啊。

    顾婉婉一咬牙:“没事儿,我地府有人大不了和那个人拼了。”

    贺之淮很满意她的回答,挑眉看她,似笑非笑道:“地府有人挺厉害。”

    很少被人夸,顾婉婉难为情地扣扣头:“也没有很厉害。”

    一旁的贺之淮没再搭她这句话,眉眼倦懒,阖上眼靠着椅背休息。

    开了一夜车,他实在困。

    周齐清洗包扎好伤口出来,他又去窗口拿了些药,找到贺之淮,轻轻喊了声:“贺总。”

    贺之淮睁开眼,问他:“伤口都没事吧?”

    “没事。”周齐大喇喇地说:“你和太太回去休息吧,我也回去补一觉。”

    “嗯。”贺之淮起身说:“我送你回去。”

    “不用麻烦。”周齐和他推脱,可刚走一步脚就疼得不行,医生说是韧带拉伤了,至少要静养一周。

    贺之淮盯着他的腿看:“别嘴硬。”

    周齐只好乖乖闭嘴,随贺之淮上车。

    他租的房子在南湖阁两公里外的一个高级公寓里,贺之淮开车到停车场的单元楼下,问他:“能自己上去?”

    “当然能。”周齐说:“有电梯不需要我走。”

    贺之淮说好。这时,顾婉婉降下车窗,递给他一个小纸人:“如果有危险,这个东西能帮你挡一下。”

    在古村顾婉婉消除了他和江铭他们看见她真身和进入幻境的记忆,并且修改了他们的记忆。

    几人只认为古村有怪事,孟婆婆和小孩都不是人,村民遭了他们的道。而顾婉婉死而复生,有阴阳眼,跟着一个师傅学了些道法。

    周齐接过纸,问:“不应该是符纸吗?这东西看起来好渗人。”

    纸人巴掌大,纸片纯白,看上去确实像丧葬用品。

    贺之淮假意伸手去夺:“不要就还来。”

    周齐赶紧把它往兜里放:“要,当然要。只是太太,你为什么要给我这个东西?你是看出来我有危险了?我身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不是。”顾婉婉摇头,忙解释:“以防万一罢了。你去过古村,我怕会有什么邪祟会来找你。”

    周齐打了个寒颤:“那江铭他们呢?”

    “他们是警察,邪祟近不了身。”其实顾婉婉更想说,贺二爷对警察有所顾虑,因为霍冉说过,他怕警察起疑八年前才会用车祸来掩人耳目。

    “太太。”周齐谄媚地趴到副驾驶车窗边,满脸笑意:“那您再多给我几张呗,我怕一张不够用。”

    顾婉婉推开他的胳膊,说:“够用了,你放心啊。”

    她这样说了,又见贺之淮一脸倦意,周齐只好悻悻离开。

    回到南湖阁,刘素兰看俩人精神不好,问要不要吃点儿早饭,贺之淮没胃口拒绝了,回房间换下衣服便躺到床上休息。

    顾婉婉胃口倒好,在厨房让兰姨给她煮碗面吃。

    沾了床,睡意又稍稍减少,贺之淮隐约能听见碗碟的声音。

    他蓦地想起,戴着胡广山耳机时看到的幻境。

    好像那里面也有碗碟碰撞和吆喝声。

    隐约他还觉得有唢呐的声音。

    只是这声音现在想起来太过缥缈,不真切。仿佛是他记岔了。

    这些画面是从何而来,贺之淮说不清楚。只依稀觉得场景像是民国时期。

    记忆尤为深的,只有那句:“贺先生不会醒吧。”

    -

    下午四点,顾婉婉来敲响了贺之淮的房门。

    他换了件灰黑立领线衣,外套是一件裁剪合体的长款呢绒黑色大衣,修饰着他的宽肩和腰线。

    贺之淮单手松散插在口袋,身姿颀长挺阔。脸上并未有什么表情,但在这寡淡间男人的眉眼又蕴出一股温柔。

    顾婉婉晃了下神。

    贺之淮轻笑:“婉儿,你干嘛一直盯着我看。”

    顾婉婉咬了下唇:“你不装瘸子啦?”

    原来是看他的腿。贺之淮垂下眼眸,目光淡如水:“不装了。还有什么好装的。”

    “也对哦。”顾婉婉浅淡笑笑,转身快速往客厅走,长长舒了口气。

    刚刚险些被男人的美色迷惑,还好她反应快,问了一句他的腿。她的年龄都可以当男人的奶奶了,盯着人家看,实在太奇怪。

    贺之淮走在她背后,问:“婉儿,你那个时候多大,还记得吗?”

    听到他突兀的问题,顾婉婉脚步一顿:“怎么了?”

    “随便问问。”贺之淮说。

    “十六。”顾婉婉瞧了眼刘素兰不在才说:“其实我记不得了,是阎王告诉我的,我九九乙亥年生,一五乙卯年死。”

    “这”贺之淮说:“是民国成立后不久。”

    “嗯。是吧。”顾婉婉随口应。

    贺之淮若有所思点点头没再问她,随她一起下楼到停车场。

    司机送他们去贺二爷的老宅。

    老宅是个三进三出的四合院,六十多年前修建的。建成后贺家的人就从祖宅搬到了此处。

    宅子在郊区,远离闹市。之后城市发展建设,贺家大部分的人因各种原因也搬离了此处,唯独贺生庆并不喜欢城市的喧嚣,在三十年前又搬了回来。

    路上魏虹打电话催促了一次,问顾婉婉他们怎么还没到,说是就等他俩了。

    挂断电话,贺之淮又让司机快些,不过半小时到了老宅。

    老宅这几年翻新过,门口放着两个石狮子,上面挂着两个红灯笼,但里面是灯,并非蜡烛。

    顾婉婉第一次来这里,不免好奇打量了一番。

    是个风水不错的地,北靠山,南靠水,水池在风的带动下,起阵阵波纹,是聚财之像。

    她问:“你们家很信风水?”

    贺之淮笑道:“生意人都信。”

    “噢。”顾婉婉颔首。

    这时贺家的佣人从门内出来了,招呼他俩:“先生、太太快请进。”

    贺之淮朝前走了几步。

    来人瞧见他没有拄拐走起路还利索,从容的表情略微惊讶,转瞬即逝后,她笑起来:“贺先生的腿好了?哎呀真的天大的喜事,我得赶紧去告诉老爷子。”

    她打开门将两人引进门之后加快了步伐,嘴里吆喝着:“二爷,您看贺先生的腿好了。”

    她嗓门大,这一喊引起了宅院里所有人的注意。

    贺青松在人堆里,嗤笑一声:“果然是装的。”

    贺韵怡看他,表情不解:“之淮是装的?不是有那么多医生都给他看过腿吗?”

    围在一旁,重要场合才露面一次的大伯贺业庭显得漫不经心地:“好了就好了呗,现在医疗水平那么发达,还真能让他瘸一辈子?”

    另一边贺之淮这一辈的晚辈也放下手中的茶盏与牌,撇头看这位最小的弟弟。

    因为大伯是领养的原因,他的儿子贺懈也毫不关心贺家人如何,只管拿着他爹的钱挥霍,瞟了眼贺之淮就说:“哟,咱四堂弟这腿好了人也精神咯。”

    贺青云有一女一子,龙凤胎长得挺像。他们和贺韵怡的女儿聚在一起玩牌,看到贺之淮,一言一句的。

    “娶了媳妇腿就好咯。”

    “看来这媳妇还真旺你哈,听说现在也不哑巴了?”

    “啧啧,快来坐,给我们讲讲,你这腿咋好的。”

    说着,夏若拉开旁边的椅子,喊了声:“弟妹,来坐呗。”

    先前夏若她妈贺韵怡被顾婉婉指点,说是她家要做与水相关的生意才能兴旺,贺韵怡去求二哥借钱不成,便去向银行贷款。

    先前都是百般受阻,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顾婉婉说了这事之后银行放款速度之快,她父亲还拉到了几个投资。水上乐园的修建进度一下就加快了。

    贺韵怡提醒过她,以后见到顾婉婉都客气点,这是个小福星。

    夏若也明白,她妈之所以觉得她是福星,不过是在赌马时,她替贺韵怡赢了一笔钱摆平了公司的烂账。

    但之前她妈低嫁不太受其他两个哥哥待见,现在顾婉婉无意帮了一把,先不说结果,至少让贺韵怡有了盼头。当妈的让她客气先,她就客气些呗。

    待顾婉婉坐下,夏若递给她一杯茶。

    一旁贺青云的儿子贺之洲不屑冷冷道:“若若,没见你主动给我倒杯茶呢。”

    在贺生庆和贺生豫这一脉,夏若与贺之淮同年,只大一个月。她自小就被哥哥姐姐使唤惯了。听着这个揶揄的话,她白了他一眼。

    随后突兀地转了话题:“听说三爷爷下个月全家都要回来?”

    在新西兰的三爷爷贺生胜有一女,但已经病逝,留下一个外孙女。她年龄在几人之中最小,几人从未见过面。

    贺之淮随口问:“你听谁说的。”

    这事儿只有他和父亲知道,并没有对外透露过。

    贺寒松这时站起来,说:“我告诉他们的。”

    贺之淮表情微微一愣。想来父亲有自己的打算,他暂时没多问,回答夏若的话:“是,要回来。”

    “妈,您和这个姑妈还是姨妈的关系好吗?”夏若对这个素未谋面的亲戚不放在心上,像是玩笑一样在问。

    “一般。”贺韵怡随口说。

    见他妈不怎么理她,她又招呼贺之洲两兄妹玩牌:“继续继续,上把的钱还没给呢。”

    顾婉婉坐在一旁,一直在盘算他们家乱七八糟的关系网。

    爷爷辈三个人,贺生庆二子一女,大儿子是领养的贺业庭,二子贺青云,三女贺韵怡,贺生胜只有一女不知道名字,好像他们也不熟。贺生豫有一子也就是贺之淮的父亲贺寒松。

    唉,真复杂。

    顾婉婉摇头叹气,让她生在这种人多又勾心斗角的家庭,她得疯。

    想来三爷就是受不了这种家庭,才决定出国去过自己的日子。

    顾婉婉若有所思着,突然听见一阵拐杖声。

    她一抬眸再次见到了贺生庆。

    老人站在堂屋前,精神抖擞,看上去比之前还年轻了些许,脸上的褶子都没有那么深了。

    有些奇怪,顾婉婉眯着眼睛去瞧,看见他身上有孟婆婆的痕迹。

    他把孟婆婆的鬼术收了。是他杀了孟婆婆?

    顾婉婉不免心悸。握着杯子的手指一屈。

    贺之淮瞧见她的反常,压低声音:“有问题?”

    “没、没。一会儿说。”顾婉婉目视着贺生庆,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这时,魏虹与魏仲华夫妇从后面的花园也走了过来,见到顾婉婉,走了过来:“婉婉,想死妈妈了。”

    她像是已经从王翔的事里走出来。顾婉婉被她亲了口,眨了眨眼睛,侧头看魏虹的瞬间,余光捕捉到贺生庆的冷笑。

    顾婉婉正要答魏虹的话,听贺生庆突然说:“之淮,你去了乔西古村?”

    “嗯。”贺之淮显得十分平静:“去了。”

    “听说出大案子了?”贺生庆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都安静了。

    “我不太清楚,只是遇到几个奇怪的人。”贺之淮瞳孔微缩,盯着贺生庆。

    “什么案子啊。”夏若有些八卦,刚一问,被贺青云瞪了一眼,示意她闭嘴。

    “奇怪的人?”贺生庆踱步下来,靠近贺之淮弯腰问他:“修鬼道的人?”

    一瞬,顾婉婉的神经都紧绷了起来。

    她没料到老头能说得那么直白。

    贺之淮的脸色也白了,可他却缓缓站了起来,俯视着贺生庆:“听说是。”

    “听说?听我这孙媳妇说的?”贺生庆又把目光落到了顾婉婉身上。

    老头子目光灼灼,流露出几分阴鸷。

    有人在嘀咕鬼道是什么,贺生庆浑然不在意,只默不作声继续盯着顾婉婉,突然笑道:“和八段锦什么的差不多,老人家练一练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罢了。”

    顾婉婉吞了口唾沫,假笑:“靠什么延年益寿啊?偷别人的精气?”

    “哎哟,你看这小姑娘说的。”贺生庆抬起头去看魏仲华:“您这孙女从小说话就直?”

    “被我们给惯坏了。”魏仲华拍了拍顾婉婉:“婉婉,和长辈说话要有分寸,胡说什么呢?”

    “不碍事。”贺生庆笑着去拉魏仲华的手:“我就喜欢婉婉这性格。”

    魏仲华的眉心莫名拧了拧,揉了把心脏,陪笑:“老爷子不嫌弃她这口无遮拦的就好。以后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老爷子可要多担待。”

    看到这个举动,顾婉婉站起身,不由分说拉开贺生庆的手,指了他一下:“你!”

    旁人都被顾婉婉的举动吓到了,还没有人能敢对二爷爷不敬。贺生庆倒不急,冷笑:“婉婉你看你外公多疼你,你可要懂事,多注意多关心你外公的身体。”

    贺之淮说得没错,这老不死的威胁她。

    还当着她的面用阴气进入魏仲华的身体。

    顾婉婉背后的手也在偷偷结印,看来这顿饭,是要吃不好了。

    可这时,贺生庆似看穿了她的意图,将她的手拉过来,笑眯眯地拍打着,说:“爷爷听说你们去古村惹了些麻烦,让警局的人去替你们摆平了。今天喊你们来吃饭就是说这事,你们婚期将近,别老往外跑。想去祖宅,有的是机会。”

    夏若是他最小的外孙女,胆子大,走过来挽着他八卦:“外公,什么案子啊?您给我讲讲呗。”

    贺生庆笑得更开怀了,说:“让婉婉给你讲,她挺擅长讲鬼故事的,对吧。”

    听到他的话顾婉婉眸色沉下来,这里的人太多了,加上佣人至少有三十来个,真动手怕是要误伤别人,况且,她看贺生庆也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于是她咬牙笑着说:“好啊,我给她讲。”

    夏若拉着她到一旁去八卦了。贺生庆看了眼贺之淮的腿:“腿既然好了,婚礼就自己参加吧。”

    这话莫名其妙的。

    贺之淮无端想起那句:“那女的都抬去后山了,前厅的女人又是谁。”

    不知道为什么会联想到进入幻境后听见的这句话。

    贺之淮深吸一口气,说:“好。听二爷爷的。”

    晚饭六点开始,照例贺生庆先去香案上点了四柱香。

    与第一次吃饭时一样,贺家人对此见怪不怪似得。

    饭桌上,贺之淮才问贺寒松:“您为什么要告诉他们三爷爷要回来。”

    贺寒松却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说了。”

    这事奇怪,贺之淮侧目去看顾婉婉。

    顾婉婉一边听他们谈话,一边紧盯贺生庆,看他与外公相谈甚欢,没有做出继续刺激他心脏的事。

    贺之淮拉了一下她的衣角,顾婉婉反应过来,她目光不动,人移到凑到他耳边:“有鬼术能做到。”

    心里咯噔一下,贺之淮眉头一紧:“那岂不是 ”

    顾婉婉也意识到了:“你二爷爷可能早就知道你是装的了,可他不在意。”

    贺之淮得到这个答案心里反而一松,他不用再继续暗里周旋,可以明目张胆的与他对峙了。

    得在两个月后尽快问出关于他爷爷的死,他们的家业被夺的事。

    贺之淮正想着。

    顾婉婉一把捉住他的手:“不、不好。”

    “怎么?”贺之淮也被她的紧张给感染了,急忙起身。

    临走,顾婉婉不忘往嘴里塞了一块卤牛肉:“快走快走,周齐有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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