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殚谋万疆 > 追灵与辞
    “吾将赐尔与疆之寿,与山之福,尔为吾眷顾,承荒责,布福祉,册行君”

    “吾将机偶献奉以封印魔障,垚枪藏于神庙护佑荒北后世。”

    “承惑,汝当真令吾难安。”

    承惑跪在冥土神像前,直到奚婆婆魂魄逐渐淡去,被尘封的记忆如潮汐,淹没过一切思绪后只剩下脆弱白沫,飘零而易碎。

    逅土太狡猾,仅仅抹去了关于她的一切,可支撑他浑浑噩噩生活至今的,就是这些比命还珍贵的记忆啊。

    “安魂永栖,追灵敕业,魑魅魍魉,阵行秽册。”

    他将脸埋在手心,压抑着哭腔低声吟语,一遍又一遍,断壁残垣随之震颤,骨尘砂砾片片剥落,有暗光自裂隙间显现。

    阮北城,无数枪状金芒自地面迸发直冲云霄,于遮天蔽地的雷云里闯出一片片被夕阳染红的天,将尘间与冥土的界限割裂,百目浑雷尖嚎一声,目光恶狠狠盯向城外荒神庙,可脚下本该柔弱不堪的婆娑花,如狼似虎般攀扯她的利爪,不顾花蕊里被庇佑的魂灵是否被利爪撕碎。

    花瓣若金戈利刃,将魔兽坚硬皮毛割的血渍淋漓。

    悭忱与承灾皆看到,一派清明的夕阳拂照晦暗冥土,那恶兽头顶,悬着一杆金光汇聚而成状若磐石如似山峦的长枪,枪锋直逼被困在婆娑花间百目浑雷。

    “垚枪……”

    祭场,坐在双尾少女石雕头顶的人见此局势饶有兴趣的挑眉轻笑,不由感叹:

    “这父女俩,当真青出于蓝。”

    若说数千年前巅峰时期的百目浑雷,仅此乌合之众相抗无异于蚍蜉撼树,但……这魔兽脱出封印无多长时日,又在嵇城与悭忱鏖战双双重伤,就算逅土已殒,垚枪所藏神力不亚当年,加之婆娑花里被诱惑入魔障成为口粮的人细微伤害积少成多,虽无法彻底消亡,也足够这魔将短时间内无法再兴风作浪。

    不知这恰到好处其中又有风幽岚幽多少手笔。

    悭忱伺机以水为牢,将百目浑雷彻底困死在花丛中,垂死挣扎之际,垚枪在爆鸣中坠落,判若巨人投掷一枪,罡风道道撕扯开皮甲,将两条巨尾齐根斩断,锋芒正中其脊柱,若附骨之疽深深扎入皮肉,只留下一声凄惨呜咽,那双尾黑兽轰然倒地,魔气溃不成体,好似被生生撕碎,化作腐泥。

    魔障弥散的巨大冲击下,雪白婆娑花沾染血痕,几近凋零,纵使悭忱穷尽法子也无能留下其中残破不堪的魂灵,承灾怔怔的望着婆娑花延绵之处,已然坍塌的荒神神像下那跪地祈祷的信徒。

    他苦苦等待的人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心底叫嚣着——快去啊弟弟就在哪里……等过一切尘埃落地,已没有任何欲望敦促他向前走。

    四千多年承载的记忆,早已翻不出当年的模样,唯独记着那日荒神庙熙熙攘攘,站在神像下的奚婆婆挽着他手,唤他承惑。

    他下意识摇头,张了张嘴不知违和感从何而来,好似大梦一场。

    他还活着,他叫承惑,他不是司祭,他可以走出荒北去游山玩水,他想做个逍遥子,可过路荒狗坡时,他神使鬼差想要牵住一个人的手,喊他一声——惑儿。

    记忆空空,思绪空空,就连熟识的人也空空,没人能告诉他,他来自哪里,模糊的人影是谁。

    他终究选择留在这里,做个引路者,等待浮泛无根的归人。

    直到神庙断了香火,最后一位司祭离世,荒神成为传说,甚至无人能肯定其真正存在过,他长生不死与飘荡不定,行走荒狗坡成千上百年安然无恙,终于令安定下来的荒北百姓感到恐慌,圣古期双子灾厄传言重新泛滥。

    这就是他丢失的记忆。

    他被响马贼刺死,可魂儿却跟着弟弟一路逃走,逃到安全的骆驼棚,除了弟弟之外,再没有人能注意他的存在。

    “惑儿……”

    他是亡人,知道自己已经死亡的人,又为何没有魂飞魄散……

    承惑听到身后逐渐临近的脚步,忍不住攥紧魂幡,不管他怎么呼唤也不肯回头。

    “承惑。”

    承惑摇头。

    “哥哥,我想跟着大人。”不管是生是死,不管是逅土还是悭忱,他已经找到家了。

    但承灾希望他无忧无虑活着,所以他将自己的命给了承灾,自己顶着承灾的名居于冥土。

    承灾伸出去的手停在半路,无措的收回。

    “哥哥,我把命给你,我去求悭忱大人,送你去轮回,从今往后你就可以真正活着,做个真正人家的孩子,有父母疼宠妻子圆满,无忧无虑。”

    “哥哥……”

    承灾蹲下身,将手覆在承惑柔软发丝上,这是他数千年前就想做的,如今终于如愿:

    “好。”

    垚枪入地数丈深,在魔气消散后,骤然化作金芒崩毁,荒神庙结界也同时失去神力维持,倚在结界边望眼欲穿的百姓一个趔趄倒在焦土,这才反应过来灾厄已度。

    千疮百孔的阮北城,这场全员在列生死簿的局,以六成百姓幸存作结,重迎新生。

    樊清颤颤巍巍跪倒在失去光泽模糊不堪的垚舆荒泽灵君像下,一叩三拜,原本准备离开的众多百姓见状也纷纷停下脚步,转头回来跪在老城主身后,劫后余生的啜泣与感慨被刻意压低,无人玷污这安静神圣的朝拜。

    这才是他们荒北古老居民真正的神,哪怕早已逝去。

    祭场上的邪神像被五六个壮力推倒砸烂,唾弃咒骂声中,一只瘦弱漆黑的猫儿低头快速穿过人群,幽绿瞳眸中压抑着不甘,突然,它四肢离地全身腾空,有人拦腰抱住它将它举起。

    “阿娘,这只猫儿好可怜,我们养着它吧。”

    它挥舞着伤痕累累的爪子,奋力抵抗着,被男孩一下一下抚顺皮毛,一旁蹦蹦跳跳的小姑娘见状也想来摸摸,替它求情:“哥哥,猫儿好小,养养它会长大吗?”

    “会的,肯定会的,就像小幺一样,会慢慢长大的。”

    “我们把它当成幺弟,好好照顾呀。”

    师远诘巡视过战场,附近在努力重建家园的百姓见到他热情打招呼,他初到阮北城所见低迷压抑气氛一扫而空,这才是阮北城本该有的民风,扎根戈壁数千年的荒北人吃苦耐劳,技艺精巧,怎会被这天灾人祸打倒。

    可惜他一直没能再见到想见的人,也无缘与帝君说一句——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冥土,数百阴差围观这荒神最后的馈赠,耷拉着袖子抹眼泪,将所有幸运的还没灰飞烟灭的魂魄送上往生桥后,便跟随判官打道回府。悭忱远远矗立在冥土荒神庙门口,废墟与神像尘灰前,两个孩子在嚎啕大哭。

    垚枪崩毁,意味着逅土留在这世间最后一物也消殒了,余留神力回归他体内,将他从属于荒神的力量拼凑齐全。

    承灾见到他来,抹掉眼泪腼腆笑着:“公子,您和丰霖大人真的很像,最初见到您时,我怕是将您与印象里的丰霖大人混淆了。”

    悭忱微微点头,这么多年,他也算是知道洛娲爱而不得的人是谁了,虽然但是,他磕逅土丰霖,至于自家神主,接着单相思吧。

    承惑不知他听到多少自己的任性要求,埋头站在后面不敢支声,承灾牵住他的手,像在荒狗坡上遇到响马贼一样将他护在身后,诚恳而谦卑的施礼请求:

    “公子,我自知已无元寿,本该前往冥疆待入轮回,因挂念小弟违逆世规,以灵留世,深感惭愧。如今心愿已定,再无挂念,凭您归置。”

    承惑闻言瞪大眼睛,攥紧哥哥的手,又惊惶看向悭忱,不合规矩的跻身站出来跪下:“大人……”

    “大人,是承惑任性……”

    “你确实任性。”

    悭忱打断他的话,深呼吸后是一声哀叹:“承惑,五百年如此漫长,以至于你眼中只剩下逅土。”

    “或许他不该捆绑你的生活,你也曾厌弃他无处不在,甚至怨念他与你共享荒神拂照……”

    埋藏在最深处的小心思被血淋淋剖开,承惑攥紧哥哥的手拼命摇头否认,却又不敢去看承灾的反应。

    “但那都不是你恳求他舍弃自己的理由。”

    “对不起……”

    “吾替逅土与承惑,为他们数千年前的荒唐而仓促的决定,向你致歉。”悭忱指尖捻着一片雪白婆娑花瓣,将它递给懵懂的承灾:“酆都城虽不及尘间繁华,却也独具风味,吾允你暂居酆都,往来尘间,待你思虑周全,可随时前来魑仙居寻吾,吾会实现你的愿望。”

    承灾接过花瓣,缓缓淡去面上的愕然,将羞愧的弟弟揽进怀里,言笑晏晏:“悭忱大人,您真是位温柔的神明。”

    他一下一下轻抚承惑后背,仿若儿时两只备受欺凌折辱的可怜幼兽互相舔舐伤口一般。

    “在荒神大人殒落后,荒神庙传承几近千年时间里,每一代司祭均为神谕所选,他们都是我的先生,教我重新读书识字,教导我法术修行,以及每一个我曾忘记了的荒神的故事。直到后来再无神谕降下,再无司祭继任,我流浪在荒狗坡,才明白逅土大人的苦心。”

    “您所言,承灾会认真考虑,谢谢您在这数千年时光里照顾承惑,承灾无以为谢。”

    逅土想做个老好人,模棱两可实现了两人各自的愿望,但这稀里糊涂的做法,终有一日要迎来快刀斩乱麻。悭忱额角一阵阵抽疼,目送承惑领着承灾踏过往生桥前往酆都,怨气十足的长出口气——

    终究还是他做了这个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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