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殚谋万疆 > 卜鹿外传
    第一眼见到他的瞬间,我愿俯首做他的神仆。

    哪怕那时的他,尚不能称为神。

    我清晰记得那年那天,呼吸过鼻翼的空气都带着丝丝腥甜,我伏在被血浸透的雪窝里,身上埋着层层叠叠牛羊尸骸,毫无知觉,睁眼便能看到那一头头牲畜因惊惧而怒瞪充血的眼珠。我知道它们是怎么死的,游荡的魔肆虐过村子,我躲在羊圈,亲眼见着风雪裹携黑红的影,卷过成群牛羊,它们惊惶失措奔向我,而后将我撇在蹄下。

    雪似刀,几乎眨眼间开膛破肚,在逃离篱圈的狭隘关口处,烫血融化了三尺寒冰,我被吓昏过去,由此逃过一劫。

    过了冬的牲畜骨瘦如柴但毛绒浓密,在这寒天勉强保住了我的命,我反反复复醒来数次,又在拼命呼救后力竭昏死。绝望随着寒冷蔓延,积雪逐渐淹没我的视线,我再也看不到村落深处模糊的轮廓,直至最后,我终于自暴自弃的渴望再次睡过去,并长睡不醒。

    那是春寒时节最后一场雪,带来绝望与恶意,险些葬送了我与所有鹿野洱山之民。

    直到温热微风吹来,好似寒雪也带了暖意,他披衣笼手,发缠青枝,所过之处雪融春生,木屐踩在冻土,与坚冰崩裂的清脆声响此起彼伏,落在耳里竟甚感欢愉。他在篱栏门前伫立良久,悲叹呢喃:

    “又晚了一步。”

    我不明白他口中的“又”究竟经历了多少错过,至少——我活了下来,我的爹娘,族人皆活了下来。

    他相貌很美,我趴在雪地里,怕是盯着他的脸发了好半天呆。雪水沿着草棚哗啦啦摔落,枯黄冻土泛起青绿犹如神迹,冰天雪地仿佛成了一场噩梦,梦醒时放眼望去是暖阳遍野,直到他终于注意到我。

    他笑的好像禾苗初芽,像栽在村头的太阳花,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去抚摸,去追求。他蹲下身来,手指拨开压在我头顶的绺绺毛发,声音似拂过山谷的风。

    “雪化了,活下去吧。”

    有族人自残骸间茫然站起,劫后余生执手相望,充斥着惊异与欣喜,他们跪地高呼神明保佑,殊不知那神明就在面前。

    爹娘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赶来,拼命将我从牛羊身下挖出,好一番上下打量紧紧抱住,我只怔怔看着他的身躯穿透一个又一个人,看着他转身离开,忍不住伸出手,喊出那声吓坏了爹娘的——“别走。”

    他终究还是消失在我眼前,但洱山脚下以放牧为生的鹿野之原,再不曾有过一次暴风雪。

    族人在村落里建起简陋神祠日夜祭拜,只有我知道,他一直在这山中,从未离开。为了再次见到他,我数次借牧羊进山,寻遍每一片族人不曾踏足过的深林幽谷,五年里险峻山林危机无数,我却总能在生死关头逃离,以至于最后,见到的每一棵老树每一簇花群,都觉得他在默默注视着我。

    他再不曾现身。

    直到十四岁那年冬天,为躲夜寒闯进了一处隐秘山洞,猩红的篝火燃起刹那,我见到幽深里反射回来的两簇寒光。山洞里盘踞着一条巨蟒——或许不该称为蟒,它的头可一口吞下五头牛,漆黑鳞片比冬夜的天还要冰冷,那双拳头大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这不速之客,裹挟粘稠腔液的信子甚至险些拂过我脸颊。

    篝火被我慌不择路一脚踩翻,那蛇头比村里最好的猎手射出的箭还要快,以至于我看到它颚上尖牙软了双腿,那双牙最终咬在了破土而出的藤蔓上,而我瘫坐在地,回首又见到了五年前那番光景。

    “寒冬将至,不该再进山的。”

    他身上有好闻的麦芒香,声音依旧如风啄玉,他这么对我说,却伸手抚在黑蟒颌下,那黑蛇收了信子,竟乖顺的缩回洞中,我怕是被吓坏了,只记得哆哆嗦嗦爬过去反复恳求:

    “杀了它,求求你杀了它,它会吃人的,它会出去害人的!”

    那温柔的神灵轻轻摇头,没有回应我的愿望:“不会……他不过是在保护孩子,而汝突然闯入,吓到他了。”

    保护孩子……我才明白,原来……如此凶恶的野兽,也会有保护之姿。

    他告诉我,那是条如今只存在于人族传说中的圣古凶兽巴蛇,似是一路逃亡至此,凭最后一口气活到今日,盘踞山洞守护他的蛇蛋,若非我闯入蛇口,他并不打算干预这等凶兽气运。

    毕竟是自圣古后本该绝迹的族类。

    “吾本不应与汝辈有所交集,回去罢,莫要纠缠。”

    他不容反驳将我推出山洞,地动山摇间,冷硬的蛇鳞将洞口堵了个严实,天放晴了,月空清澈得将山路映的透亮,我趴在洞口,迟迟不肯离开。

    而后听到那头巨兽低沉微弱的声音,他说:

    “此子,离不得卿身,亦或是……卿当下被他困居于此。”

    他没有说话,我亦无能言语。

    “余有一法,可助卿脱其桎梏,倘若助余度过此难……”

    “气运难逃,纵然途生变故,汝与子难逃一死,更何况……”

    我紧紧扒着蛇鳞,祈祷他不要理会此等凶物蛊惑,再徒添烦恼,可终究他还是出手搭救了。

    “四子并生一卵,如此阴煞的童子怨,汝当如何消解。”

    那一夜寒冬天,我却睡得惬然,等醒来时,我被他拘在怀里,山下传来爹娘焦急的呼喊,雪化了,天晴了,春天终于再次来临。

    “倘若汝忧心那畜生惹事,不如日日进山看顾便是。”

    我想起昨夜黑蛇说的话,猛然抓住他衣摆,哭了似的腔调哪怕如今听来也倍感矫情:“你不会离开这里……不会离开我的,对吧……”

    他终于回应了我的愿望。

    “不会。”

    我终得以留在山里,以弟子的身份伴他左右,当然……那巴蛇沉邙,也留在了洱山,非为座下仆从,而是以友人之姿,协理鹿野万兽。

    我能感受到他是很想亲近人族的,每逢村落丰收祭典亦或拜神祭祀之事,他总会落在村口那方被风雪磨平的巨石上,噙着不知觉的笑意,安安静静远远观望,在孩童嬉闹奔跑将要磕碰时总有肥厚的叶脉搭落在棱角,他细心掌控着微风,吹走汗水,风干了新一年的食粮。可每当我终于鼓起勇气邀请他一同去篝火欢歌,话语出口之前,他早已转身离去。

    他说……他不属于这片祥和。

    他是我的师父,教会了我许多生存之道,法则之道,我熟悉了洱山鹿野的每一棵草木花鸟,但不曾了解过他些许,甚至,不知他姓甚名谁。

    沉邙似乎很了解他,或者说,很了解神,我所掌握的关于神明的诸事,皆借沉邙之口所知——比如他此时虽具神格,却并未成神;再比如……神明非不死之躯,圣古期那位温顺贤良的春神死在了她庇护了一生的子民手下。

    “被欲望支配的人玷污了他们的神,而堕魔的神自然不会再施舍庇佑……那些悲剧孰是孰非,就连如今最具智慧的四方神主都难下定论呢。”

    “小东西,你可莫要认为……诸神俱善”

    沉邙的人形比他冰冷的蛇鳞更显柔和,可说出此言时的笑意令我胆颤。

    “你以为他因何搭救余,他需要余子送童改命,并借此将你的气运与他剥离,他可是要成神的存在……你不觉得,你有点多余吗?”

    沉邙弯下腰身,从那双竖瞳里我仿佛见到毒蛇吐信,心底满是憎恶与恶心。我天真的信了,并幼稚到以死威胁师父,我与他命运相连,竟是令他觉得苦恼之事。

    因为那畜生没有将之后会发生的事说与我听……倘若当时的我知晓他若成神,必要去南方神境觐见神主,必要去参战那连天都染了血色的诸神之争……

    以后来之见,怕是那时沉邙就在提醒我罢,我与他命运相连,他或放弃成神,也不必去参战自戕了。

    羽渊谓羽山之渊,日落之处,是我与他翻了好些时日经书,才取出的名字,羽渊降世时又是一场暴风雪,我因与他赌气返回村落,见着山中狂风骤雪,也不肯回去看一眼。

    我不知他是否如愿,但以我存活至今为据,该是成功了。

    那一年……我百岁有余,依旧貌若少年,沉邙带着稚子来村中,要我提防进出村落不明人员,告诉我恶意早已在这片大陆蔓延,可我当时并未释怀,无视了这一警告。当他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身躯映着猩红的月,居高临下注视自相残杀的人族以及无能为力的我,面上再无笑意。

    他说:“沉邙,护他与尚且无恙的人族离开此地。”

    战争来的太过突然,除去陷入疯魔的人,山野稍有灵智的兽皆被怨念污染,层出不穷的寻找厮杀目标,苍白火焰不知从何而起,将不祥的黑气点燃,我被巨蛇尾巴死死捆着穿过千疮百孔的山林,一路嘶嚎直到沉邙攀上洱山之巅,看他被逐渐淹没在兽潮妖魔间,徒留苍虬如巨龙般壮硕的藤蔓,一次次将来犯绞杀。

    他堕魔了,我看见他清澈的眼迷失方向,比风铃还要悦耳的声音逐渐嘶哑,他怒吼着,斩杀妖魔后随即寻找下一个,不死不休。

    我只记得……我拼命捶打沉邙,哭到哽咽,一遍遍逼问,那条畜生便一次次回答:

    “神居之地即为神明庇佑之处,他既已成神,是必要回来保护信奉他的子民。”

    “若不成神,如何在这天灾人祸,救下黎民。”

    “神的欲望……可是尽己之力,爱护苍生呢。”

    “莫要再哭,若把余之子吵醒,他该同你一起哭了,吵的心烦。”

    “汝不该怪罪南境神主,若非此计……天下终将万劫不复,诸神很清楚,所以才会……如此行事。”

    哭到不知何时,冥冥中听到有乐声自云巅而来,温柔又凌厉,妖魔殆尽,唯余不洁之神,矗立于战场安静聆听。我终于挣脱开呆滞的蛇,连滚带爬奔下山去,他答应过不会离开我,他怎能违背约定!

    他看到我冲他跑来,一动未动,只一双眼睛跟随着,满含无奈:“汝……不该再回来的。”

    沉邙后知后觉追在我身后,并未阻拦,我心有预感,这将是……永久的离别。

    他俯下身,将我的手贴近脸颊,鲜血染透了太阳花一般的笑,那只手沉沉碰触我的额头,他气若游丝,依旧字字清晰的对我说:

    “天晴了,好好……活下去吧。”

    我哆哆嗦嗦讲不出话,看他身上白火飘忽,蚕食那所剩无几的躯体。

    等到最后,我终于嚼出那声“师父”,手里攥着比春天更翠绿的枝。

    此即……我与师父芒神木祖的往事,一直到接受那柄木剑的传承,我才知他名姓,识其神位,晓其来历,通其心意。战后的洱山满目疮痍,再难居住,沉邙带着我,我领着族人,迁徙过无数良田,再次选了处青山绿水做家园,那条畜生恬不知耻的为山命名——巴蛇山。

    彼时年少,参不透神明意图,可当看遍这三千年,方幡然醒悟,南境神主不惜代价掀起贯穿長曌的诛魔之征是为何意,诸神欣然赴死又缘何笃定,这一场生杀局……强悍如四方神主,渺小若荒地黎民,皆为棋子。

    幸哉,会一视同仁为世间挣扎的生命垂下目光予以庇佑的神明,尚还愿意注视苍生。

    (山火燃尽,枯枝禁不住累赘轰然倒下,一件似是一鹤谷遗物的铜炉自残骸中滚落一地香灰,趁长夜将明霜露欲浓前,风席卷了灰烬尘埃,直至其中泄出一角泛了熏黄的信笺。

    信笺上字迹透纸遒劲,显尽风骨,起笔题:)

    徒颜御亲启:

    见此书时,恐为师已逝,勿念勿忧,命定如此,算各方道运至今千百余年,吾心足矣。

    自尔幼时,师常言‘道心乃修行根基’,不论何等道派,心正则道明,对殇儿亦是如此要求。然殇性情浩然,刚正不阿,无柔然斡旋权衡之能,尔年纪尚幼,纵然遍观饥荒废朝哀鸿之景,实在天真。当年出山之时,师于私情欠缺酌量,急功近利,明知大和世界非数日之功,致使尔等手足阴阳两隔,乃师心头不可消磨之痛。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师大限已至,无能留尔安然伴于身侧,望爱徒自重——尔虽好呈口舌之快,但心智纯良乐善好施,伴师数百余年却道心难定,故未曾纵尔出山,师此生算天灾人祸,算各方气运,却难算人心。若有难以启齿之言,莫困于心,故师去,尔师弟道徒尚存于世,相携相顾,则师无憾也。

    (浓墨晕染了些许字迹,更留接连墨滴于后,似是执笔人踌躇甚久无从下笔。)

    师不求尔承兄长遗志,切记不可与人神为伍,古神从未阻拦诸族登临神位,然神明领土非此等屑小贪婪之辈可染指,师心有愧,有憾,亦有憎恨,故……师难以称神,且记为师教予尔“付出甘之如饴,所得归于欢喜”,循本心之道而活,至无憾之日仙去,乃圆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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