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殚谋万疆 > 神魂陷落
    火彻夜长燃,灰烬腾飞到夜空,被细雨洇湿,终归于尘土,苍翠老树被烈火炙烤,逐渐萎靡而后焚身,树皮炸开的“噼咔”在这死寂中无比突兀,直到遍地兽尸残骸里蠕动着爬出一个黑影。

    寂壤立在那棵窜满火苗的老树上脸色铁青,浑身上下四处挂彩好不狼狈,他眼珠转动,阴鹜盯上地面尚在喘息的缩地哭风:“滚过来。”

    太弱了……原本准备以满城怨气催生的魔将,却因岚幽不得不耗费他本身魔气强行唤醒,果然恢复不到原本该有的实力。

    焰光恍惚勾勒出缓缓走近的身形,他不得不将注意力收回,警惕追杀而来的人。

    再等等……

    少女赤红衣衫不知是非鲜血浸染,比之面庞上新生绒羽还要艳丽,狂怒天雷一道接一道劈下,直到如今局面也不曾破开那屏障一丝裂痕,任由她一步一步,手执剑刃靠近着祂的气运之子。

    寂壤越过她头顶,看见阴影里封音妒笑歪歪扭扭爬起,面上黑绸早不知丢到何处,没有眼白的眼窝被粘稠血块填满,七窍更是不忍直视,他强撑身体抬手设术,穷尽最后力气想阻挠岚幽逼向主公,不想那人儿头也不回,两道红到发黑的利刃猝不及防贯穿他虚无幽体,竟直直捅出两个真实存在的窟窿。

    比寂壤更胜的魔气包裹住羽刺,贪婪吸食封音妒笑逸散的怨怒,羽绒艳得发亮,岚幽邃暗的瞳眸便阴郁一分,躯体无法承载这魂魄,那便崩溃一次修复一次,不知何时,她已然拥有了魔族无与伦比的恢复速度,以及比寂壤还要绝望的疯狂。

    “呵呵呵呵呵……可怜的小东西,”

    盯看那双逐渐沉沦的眼睛,可真是令他愉悦。

    “天降神主那躯壳里,竟也会有魔魂这种……你们口说肮脏的东西吗。”本以为岚幽执念过深魔相心生,这一番鏖战,却是让他看清这只小凤凰的魂魄……她根本不需要特意引诱,风幽为她拼凑而来的三魂七魄,竟掺入了魔魂。

    只需一步步引导,无限放大她心底欲望……只要她彻底堕魔……

    追寻猎物的猎人,殊不知猎物蛰伏阴暗,静候她踩入逐步收紧的网。

    缩地哭风没有半分迟疑,哪怕六指尽断,义无反顾扑向已经找到目标的凰王。

    就差一点,只要她杀了缩地哭风——一想到能将风幽引以为傲的利刃变成自己手下玩物,寂壤嘴角几乎咧到耳根,满目亢奋几欲溢出,甚至不觉得身上琳琅伤口多么狼狈,安心静待着凤凰堕魔一瞬间。

    可身携而去的烈风,居然实打实穿过屏障,将血衣割裂,魔将不敢置信自己还活着,扭头看去,凰王身形晃荡,秉剑之手崩溃般颤抖着。

    白苏睁开眼,望见了无边无际的血海,铺遍山野的尸骸,以及……杀戮到躯体痉挛的自己。

    心底有嘶嚎与她争夺意识……就差一点,“她”能杀了寂壤,斩尽世间诸魔……使命,背负的罪孽,以及诸神前仆后继的信任,“她”终将解脱。

    可是,为什么她在阻挠自己……难道她不想解脱吗?她不想从这日复一日的质问与欺骗中放手吗?

    那声音或痛斥怒骂或泫然而泣,直折磨她乱了心境,可身前背后皆万丈深渊,她必须留存清醒。

    缩地哭风见到破绽,随即斗篷呼出飓风之势,卷携着飞沙走石倾力扑向她,可这回,岚幽居然缓缓扭过头来,眼底翻滚着悲悯,朱唇轻启:“滚,开……”

    自她周身五米魔气一扫而空,神明纯粹的力量销蚀掉所接触到的魔物尸骸血骨,缩地哭风闪躲不及,被天火燎去一半身躯,踉跄倒在另一滩泥泞里,因着太过虚弱居然难以在短时间内自愈如初。

    寂壤眉峰一拧,着实看不下去自己得意心腹这般残败模样,再次动用力量唤来噬魂兽,连带着自己也混入其中,毒蛇一般寻着良机图谋咬上致命一击。

    可杀了她,总比亲手将她推向魔渊要少了些许乐趣。

    “岚幽……呵呵呵,你难道就不关心漓默去了哪里?”

    毫无理智可言的噬魂兽冲在前面,哪怕眨眼间被销蚀,她一动未动,直至抛弃了天祈,模糊的眼盯着血淋淋双手,努力将痛苦绝望隐藏。

    ——“若是害怕就别挡路,鼠胆之辈,也配为神?”——

    那双手不受控制的想要握紧,想要重新掌握被尘泥脏污了的剑,白苏默默承受“她”嗤笑嘲讽,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不闻不语,只要她不让步,“她”休想再夺回身体主动权去继续杀戮。

    “还是说,你想要再次……弃之而去?”

    “他可是为了你,将命都搭上了。”

    有什么东西碎掉了,魂魄在疯狂叫嚣——弃之而去的不是她,是漓千寂,他们不是一路人,从来都不是。

    “岚幽……你是个没心肝的。”

    声音自四面八方而来,逼迫她抬头去看,看三千年前她与漓默第一次争吵,而后断送了这段维持不到几百年的师生情谊。

    苦涩弥漫开,像极了万露轩无法结束的棋局。

    “呵……”

    “她”说:

    “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入魔不就是你想要的?”

    “我只是在跟着你的心走而已啊。”

    一直呆滞的躯体终于动了,她随手抹掉手心血,召回已然有些抵触的天祈,面庞上绒羽愈发红的艳丽,神力消失瞬间扑咬而来的魔兽被一剑斩断,继而指向一脸痴迷的寂壤。

    “你可真美啊,岚幽。”

    “当年风幽入魔,尚不及你万之一。”

    他拍了拍衣襟尘土,摊手敞怀,那斯文儒雅的模样,可是他平生最有礼仪可言的一次,倘若眼中贪婪再少去几分。

    “来,做本座的乖孩子,本座会好好疼惜你。”

    两根羽刺作为回答擦着他腰侧衣衫与脸颊而过,留下微不足道的风和风过血痕,阴鹜压下痴狂,意犹未尽的舔舔唇角:“看来……新生的孩子不乖啊。”

    “漓……”

    “她”努力咀嚼了半晌,才终于将字音半对半错吐出来。

    “哦?你问漓默那厮?”

    寂壤再次被愉悦到,好整以暇的踱步过去:“没了神志还能惦记着他?真是让人嫉妒。”

    语罢,他骤然出现在岚幽身侧,一手握住细如枯骨的手腕,将天祈硬生生掐掉,恶劣的凑过头贴在她耳畔低声厮磨,那迷离神态比之最亲密的恋人也过犹不及:

    “可惜他呀,早就下地狱了。”

    “怀疑我?”

    他钳住只手可握的下巴,三番玩弄上面柔软顺滑的羽绒,喑哑声音随着动用力量逐渐蛊惑诱人:“倘若不然,他为何还不现身?”

    “毕竟,你可是他颌下逆鳞啊。”

    脑海中声声附和,让那双看不见希望的赤目干涩怒瞪着,没有泪,也没有半点多余的感情,落在寂壤眼里,快意得很。

    正当他想要继续诱导,将其踩入尘泥以便支配,可下一瞬指尖传来软烂腐朽的触感,低头看去,那半个躯体竟肉眼可见的溃败,连残肉也在消弭。他心生警惕慌忙退离数步,远远打量着情况。但见少女失去支撑,踉跄依靠在旁侧断木上,没有法术遮掩的脸庞恢复成明兮模样,亦有油尽灯枯之貌。

    “岚幽……”

    见到少女扬起来明媚笑脸,骤然明白被玩弄股掌的寂壤彻底恼怒,手掌作刃几乎瞬间攥出枯槁躯壳里尚在跳动的心脏,白苏下意识伸手捂住空荡荡胸口,不知是疼还是失血过多,那脸蛋惨白:“我与‘她’打了个赌。”

    “你猜是谁赢了?”

    她再也没有力气靠在断木上,视野随倾倒的躯体逐渐变矮,逐渐模糊。她疼得大口大口喘气,手指痉挛着死死抠在泥土里,依旧无济于事,寂壤不肯放过她,随手将心脏捏碎,拾起落在脚边的天祈。

    断木盘虬的乱根下,有窝因为混乱而被遗弃的幼崽藏匿在黑暗中瑟瑟发抖,威压与饥饿令它们躁动不安拼命想爬出洞口,甚至将蜷缩在最下面一动不动的同胞踩在脚下。

    等他们终于接触到洞口世界,还没能完全睁开的眼睛目睹了利剑碎尸万段的全过程。

    泺河安安静静跪在同样在等寂壤的魔将身侧,低头听剑刃破开腐朽骨肉的声音,每一声都似活活剐在他身上。

    寂壤疯了般将尸骸砍的面目全非,暴虐的魔气又将这片战场所有魂体灵体毁了个干净,直到他再也感受不到神力存在才堪堪罢休,将剑丢在泺河跟前。

    泺河抬眼打量了些。

    那女孩躯体早在寂壤发泄前便已溃败,如今更是骨肉分离面目全非,就算寻幽在此怕也要辨认些许时候。他收好眼底哀伤,在寂壤看过来前伏下头:“恭喜神座大人斩草除根。”

    “恭喜主公。”

    魔将一瘸一拐跟过来跪下,虔诚却畏惧,谁也不敢保证主公恼羞成怒下会不会随手把他们也打杀了。

    “那条龙呢?”

    本想着暗地放走玖音的泺河面不改色:“被小人术法困住了。”

    “还算是有点用处,之后的事怎么处理你知道的。”

    朱砂色瞳仁盯着他,好似阴冷的蛇信子舔吐将死之人,不过这感觉没过两息,那张面皮重新变成度鸦似笑非笑的模样,破败华服也难掩尊荣。

    几乎感触不到的细雨不知何时结成一簇簇霜花,从三三两两逐渐纷纷扬扬,迷乱人眼,夜晚湿热的山风都无能吹散。寂壤——或说是度鸦正准备离开,见此盛夏飘雪倒颇有兴致多看了几眼,嗤笑:“别急,下一个该到你了。”

    寒霜泯熄了最后一点火光,钟麓城乃至七鹤山脉彻底归于死寂,有灵兽大着胆子回到栖息之所,却再寻不到离去时家园的痕迹,黑鸦盘旋在高空,比皇城报丧的鸣钟更要聒噪。

    树根下幼崽又冷又饿,直到外面听不到分毫动静才敢探脑袋颤颤巍巍爬出来,嗅着空气中残留的血腥气奋力爬去,一口咬在腐朽的肉尸上。可惜还没来得及啃几口,有阴影悄无声息兜头落下,笼罩住惊惧僵硬的小小躯体。

    寂霄草草扫了眼战场,随即注意到满地噬魂兽骸骨和断木下趴伏的死尸,眉峰紧蹙。他自是知道神座在此地设阵将其沦为人间地狱,却不想又有魔界参与甚至在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释放出了噬魂兽,能将众多凶残好斗的魔兽斩杀,甚至……他再次打量了眼面目全非的山坳,复杂目光落在堪比人彘的尸体上。

    这真的是白苏?

    所以,她死了?

    究竟什么时候蹲下身去翻看尸体他浑然不知,一心只想看一眼她面容,好欺骗自己这不是白苏,哪怕……他很清楚这身体是明家小姐,就算真的是白苏魂魄居于其中,他也无法与她相认。

    头颅凹陷,看不出一片完整的皮肉。

    霜花冷冷拍在脸上,莫大于心死。

    眼睛还没睁开的岩猫崽子感知到威胁,拼了命将“食物”吞嚼入腹,却在一口接一口的贪心下不舍得离开,魔主酝酿着怒气,实在收不住外泄的力量,几乎眨眼间,巴掌大小的兽崽爆体而亡。

    “主上,”大长老抖开毛氅,轻手轻脚披在寂霄身上,而后垂着眼睛立在旁侧,安安静静看自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上亲手挖出用以收殓尸骨的葬坑。

    林间落雪声簌簌,将挖掘声埋葬。

    “主上……除去皇城尚有人口幸存,至此地围剿一鹤谷的众仙门,无一幸免。”

    寂霄无比温柔的将残骸托起,将肢体认真摆板正,左右看了看又把她断臂残腿寻回来放在原位,抚摸着心口空洞沉默许久。

    “倘若此女子当真是凰王,如今身死,再与神座为敌怕是……”

    “三百年前,度鸦也曾认为她死了。”

    大长老劝谏的话被噎了回去,徒张了张嘴,露出一声重重叹息。

    他捧起被雨水浸透的泥土,一把把填入坑中:“她是凰王啊,怎么可能连这种状况……”意识到自己情绪外露,他随即扯过大氅遮住脸,别过头去。

    “我不信度鸦会想不到她诈死,呵,等着吧,站队这种事,从来都不急。”

    “倒是这满地噬魂兽……琣璋,你最好解释清楚。”

    最后一抔土将少女脏乱衣袂彻底掩埋,寂霄站起身,已经见血的指尖拾起一截带着绿芽的断木插在坟前,伫立良久。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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