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殚谋万疆 > 沈珩外传
    冥土的路无论怎么走都只有那一条,那条魂魄注定要去往的路。

    我腕上锁着手枷,身后跟着看上去就无比令人讨厌恶心的鬼差,赤着脚慢吞吞走在这火红色的土地上,一路没少指桑骂槐,故意去气这欺负我四个乖徒弟的承灾。

    我想,反正今后也没好日子过了,该骂的都骂出来才好。

    那鬼差竟是安静了一路,我骂他他也不恼,奇奇怪怪的面具后,瞪着那双灰蒙蒙的眼珠子一直盯着我看,好似他一直盯我就会怕他一样,可笑。

    万相城的鬼相城墙真的好高,离得还远,便能看见那一张张令人作呕的脸,脸上或贪或嗔或痴或怨的表情,呵,怎么看都像极了我这一生。

    这一生过得好漫长,好像等这一天等的太久,都忘了想要等来的那个人是谁。

    “咳咳……”

    那鬼差在我身后貌似不情不愿的咳嗽一声,可我不想搭理他。

    “沈珩。”

    我拧着眉,厌恶的白了他一眼。

    他却无所谓的耸耸肩,将那杆可笑的魂幡扛起来:“沈宫主,咱们都知道无相城是个什么地方,实不相瞒在下押解过无数残魂怨鬼,这一路可是能折腾在下,逃跑挣扎撒泼打滚比比皆是,您呐,倒是自觉的让在下开了眼界。”

    呵,我就知道他嘴里吐不出象牙。

    “嘶,虽说是骂了在下一路吧,您还真是……在下不就是替沈宫主教育了几句贵门弟子吗,至于这一路指桑骂槐明嘲暗讽说在下里外不是人,在下又不是傻子,听得出来您这不带一个脏字儿的骂呀,您的心情在下很理解,这要换个别的鬼差来可就……”他从那身小丑一样滑稽的黑斗篷下伸出另一只手挠挠躲在兜帽里的脑袋,我清楚看到他露出来的袍袖缝隙处,干瘪到和白骨没什么区别的手腕,强忍住不适别过脸去。

    这冥皇四周伺候的人全是没皮没肉的骨头,倒也能忍受下去。

    “别看本宫没了灵体,这破玩意可困不住本宫。”我听着耳边的絮叨,忍无可忍的开口,扬起被缚住的双手百般不耐烦的给他看:“你若再敢叨叨一个字,本宫就让你差事丢个利索。”

    他终于安静了,像其他鬼差一样晃着空荡荡的身子跟在罪孽缠身的鬼魂身后,他将送我到万相城,在那个万劫不复的地方了断残生。

    可惜安静了还没一炷香时间,我正想着万相城里该是怎样凄惨的一副光景,那拢着双手肩抗魂幡的倒霉玩意乍一开口,惊得我一个哆嗦,手枷磕碰在魂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恕在下冒昧问一句,沈宫主,我皇口中那位……沈淮,是您的何人?”

    我本恼怒的想拆了手枷和这天杀的背后灵打一架,猝不及防听到“沈淮”这熟悉的名字,眼前变得一片模糊,我使劲眨着眼睛,实在不理解为什么身体会做出如此反应,这不是我……这不该是我。

    沈淮她早就被我抛下了,不该会这么在乎的。

    我本无名,因家中排行第四,被阿娘称为“四妹”。

    四妹并非爱称,不过是短暂的命名以记住排行罢了,就像人们为了分辨一条迟早会被送出去的狗而以它的皮色起名叫大白大黄,我叫“四妹”,我上面有长姐,二姐和三哥,下面有五妹和幺弟。

    我一直以为,爹娘对我们不疼不爱,是因为我们没有一个好名字,隔壁家李寡妇的儿子有名有姓,被他的娘亲悉心照顾,我也学着去缠阿娘,恳求她替我取个好听的名字,阿娘却只会哭,烦了就将我抱回屋里,锁上门坐在外面接着哭。

    我们家很穷,穷到一家八口挤在两间草房里。床是铺在地上的一排草垫,被子是数条狗皮缝成的,已经脏的看不出模样。白天阿娘就坐在四角院子里抱着尚在吃奶的幺弟发呆,随便我们姐弟几个满城疯跑乱窜,晚上阿爹回来,带着残羹冷炙和一身怨气,坐在草席上恨天怨地,骂群妖肆虐的饥荒,骂毫无作为的皇室,骂作壁上观的仙神,骂掀起战争的贵族。

    还有这向来不公的世道。

    人人都在寻找□□出路,并死在了努力活下去的路上。

    多么可笑,阿爹痛斥了贵族无数个夜晚,最终他还是带着贵族的施舍回了家,那一天晚上,我们吃到了软香的卤肉,大姐却再也没有出现。

    两个月后,二姐也失踪了。那时候我还小,并不明白两个姐姐失踪意味着什么,直到阿爹想要将三哥带走时,被阿娘拦住。

    阿娘抱着幺弟痛哭流涕,趴伏在正牵着三哥准备出门的阿爹脚边,哽咽到说不出完整的话。

    她说——留下三儿,带四妹去吧。

    我跑了大半个院子,爬上树蹿上墙头,终究被阿爹拿柴火棍抡下来,双腿红肿一片,被阿爹夹在胳膊下,我哭着喊着,死死拽着阿娘的衣角不肯放手,被阿娘一根一根掰开,柴门缝里,我看见阿娘搂着三哥和幺弟哭成了泪人。

    我不明白。

    阿爹说要送我去过好日子,阿娘说不想再让我跟着他们受苦。

    我不理解。

    阿爹将我带去了他上工的八方楼,这是全城最有名的食肆,我在城里四处跑着玩的时候,见过无数衣装奢靡的贵人进出此地。

    而阿爹不过是这八方楼可有可无的伙计,却因着出卖女儿,攀上了大人物的高枝。

    我清楚记得当时因为我年纪太小被谈了半天价格,清楚记得我是怎么被丢进关满和我年龄相似的男孩女孩的地牢,清楚记得每一个人被拖出去放血时回荡在地牢里的惨叫哀嚎。

    饥荒年代,有人食不饱腹在饿死边缘苦苦挣扎,有人发战争财贪童子血妄图与天同寿。

    这就是不公的世道。

    彼时年幼的我曾疯狂的想要逃离,好不容易爬过院墙逃出府,却被家仆反拧胳膊绑回来挨一顿毒打,丢进牢里不管死活;我也曾想就这么死去,偏生天公不作美连鬼门关都在拒绝我。

    稍稍长大后我学乖了,我不再尝试逃走,学着去讨好那群看管我们的家仆,学着去忍耐经历的一切污秽之事,学着去一点点试探他们的底线,小不忍则乱大谋。

    终于,我成功了,我借着偷来的家仆手牌,瞒天过海而正大光明的出了这牢笼一样的府邸,我想狂呼我想发泄所有阴郁我想享受这外面的阳光与自由,还没来得及高兴一场,家仆再次抓住了我。

    他们嘻嘻笑着,笑我不自量力笑我异想天开,他们说那一切不过是他们设下的套子,而我便是这供人玩乐的猫狗。

    不……连猫狗都不如。

    我绝望了,我放弃挣扎,任由他们将我五花大绑带回府中,我知道回去后将会是又一场毒打,倘若能就此离开这个世间,也算是这些同样为奴却以人作乐的家仆积了功德。

    可是……我没能享受到的阳光,主动向我敞开了怀,家仆将我搁在马厩边上,自己跑去食肆吃酒,她双手撑着膝盖,俯下身子问我……需不需要帮助。

    我的嘴被麻绳堵了个严实,拼命的点头,生怕她错会我的意思,她只是笑笑,温暖的手摸在我的头顶,轻柔的留下四个字:“等我回来。”

    她会一去不复返吗,是不是和那些人一样拿我的卑微当玩乐?她能做什么,一个衣着并不惹眼的普通女人能和府上老爷谈什么?我胡思乱想半晌,她回来了,她让家仆解了绑,当着他们的面无比神奇的清除掉我后腰上的奴印,昭告天下一般向着所有围观的人宣布,我恢复了自由身。

    我以为这一场闹剧不过是易主而已,没想到她出了茶摊便不再管我去留,我一路跟着她,她终于肯再搭理我。

    她说:“既然你想从那里逃出来,不就是希望获得自由吗?”

    “现在,你自由了。”

    她的声音仿若神祗一般温柔宁静,让我情不自禁为之沉沦,在她离开时脱口而出:“让我跟你走吧,我什么都能做。”

    上扬的唇角就是为了衬托她的美好而固定在适当的角度,她逆着阳光向我伸出手,眉眼弯弯的答应道。

    ——若你对此地再无留恋,那便随我一同离开吧。

    她是个游医,有着妙手回春的医术和各种与众不同的药物;她也是个仙人,我后腰上的奴印不过是被她用术法遮挡住了,当然,后来她亲手为我抹消掉奴印,让我的皮肤变得完美如初。

    她亲口告诉我,她身上有着神明的血液,当年父母将她诞下时她体弱多病,是守护疆土的神明将血流传与她,才得以有了健全的身体去游历四方。

    她名姓沈淮,我恳求她给我一个好听的名字,她想了想,说我这一生实在贫贱,让我随她的姓氏,取了贵玉的“珩”字做名。她说——沈淮和沈珩,实在像一对双胞胎姐妹,我羡慕她拥有受人敬仰尊崇的医术,羡慕她有神明守护,更嫉妒她从未经历过不公的待遇,从未体验过肮脏的生活。

    我开始认为我配不上和她站在一起,配不上与她一同接受百姓们的感激,她察觉到了,毫不吝啬的教我行医,教我辨别草药,她需要有人试用新药,我便做她的试药人。

    饥荒之期,战争肆虐,天下无完土,有一天,沈淮带着我一路往西,到了一座比我故乡还要庞大的城,但这城里状况,远比故乡差得多。这城里出了时疫,四处流落而来的灾民被拒绝在城外,骨瘦如柴的尸体铺了荒郊五里。

    沈淮拉着我的手从容走过遍地可见的骸骨,一直走到城门下,与城中人说——我们是游历郎中。

    我永远都忘不掉那一天城里还活着的百姓喜极而泣的模样,忘不掉蜿蜒长街等待救治的队伍,他们跪拜沈淮,称之为神。

    是啊,若当真有神明,一定会像沈淮这样,悬壶济世,心怀仁慈。

    这城中时疫被沈淮顺利解决了,当年的我从未多想,一味的认为是沈淮医术精绝妙手回春,毕竟她身体里流淌着神明的血液,她可不就是我心目中慈悲仁爱的神吗……

    “在下并没有冒犯的意思,好奇……好奇罢了,沈宫主手下留情!”

    我听到这句急迫懊悔的声音猛然从回忆中惊醒,无比茫然的再次看到遍布不详猩红色的冥土,那鬼差双手捧着魂幡挡住我砸过去的手枷,兜帽下露出几绺灰白的发,好不狼狈。

    “哼……”我慌忙收掉失态,下意识的想拿团扇遮挡脸上的表情,手贯穿身子缥缈而过时我才意识到,对,我已经死了。

    “你好奇这个作甚,难不成你还能认识沈淮是谁?”我瞪了眼承灾,都怪这家伙提起沈淮才让我如此失态,没能用手枷狠狠砸他一顿真是亏了血本。

    “在下当时就看沈宫主神色不对,没想到您反应如此剧烈,既然这样在下也就不怪罪方才沈宫主意图袭击在下了……若不然您身上再添几桩罪名可就要熬了业火再入万相,那可真是不好受。”

    呵,这家伙还一副老娘得了便宜卖乖的样子,可笑。

    “不过嘛,在下还真知道沈淮是何人。”

    我咬牙切齿的停下,顿感自己所有秘密都被这人窥探到,反反复复在想是拿手枷砸死他还是用魂索掐死他,他却还在自顾自说着:

    “在下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八百多年前……啊,那时候六界未定,就人界那场饥荒,下来了多少怨魂怨鬼,冥皇大人又素来不爱搭理这些事,那段时间忙的在下简直脚不离地心力交瘁……”

    “你还有心?”我听他嘀咕了半晌也听不到重点,忍不住阴阳怪气呛他一句。

    “哎,沈宫主,这就是您的失礼了,就算是在下和冥界所有鬼差,那以前也都是人呐……害,不提了,就忙成那样,偏还来了个背着一身杀孽要在下亲自护送的……”他拢了拢被阴风吹卷的魂幡,那两颗灰不溜秋的眼珠子一个劲儿的往我这里瞟,我琢磨着用词怎么再不带脏字的骂他几句。

    “她身上的业障可比您浓郁多了。”

    我编好的所有骂街俚语就这样堵在嘴边说也说不得咽下去又可惜。

    “嘿,在下就没见过这么深重的杀业,过往生桥的时候特意查了下她的薄录,了不得啊,那女人身上背着数十个人界城池百姓的命。这点沈宫主放心,虽然金兰城和犁安镇上死的人也不少,但您的罪孽可比她轻多了。”

    我木着脸,严重怀疑这个天杀的鬼差在趁机指桑骂槐,但他说的一切,都与我认识的沈淮重合。

    沈淮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她身上流淌着神之血,在那个诸神殒落的年代,妄图成为开创新时代的人,即便手上沾满了肮脏的血。她也确实成功了,在我撞见她与人密谋散发瘟毒之前,她一直都是我心中不可否认的神。

    “就这种黑心肝的死鬼,把她关进万相城一路上可折煞在下了,这魂索在下就没敢离过手,撒泼谩骂无所不为,离谱的是她还神叨叨说什么……自己是神明后裔,身上流淌着诸神的血,呵呵,那倒是成了在下一路上唯一的笑料。”

    我把玩着松松垮垮束缚在胳膊上的魂索,强稳住心神装作漫不经心的追问:“哦,是吗,那她身上真的有神之血?”

    “沈宫主真是孤陋寡闻,得了神明点化的凡人,怎会这般轻而易举的死来冥府报道?”那鬼差说的眉飞色舞,覆在面上的鬼相就差飘到天上,看得我实在后槽牙痒痒。“不过后来在下查过她的命格,她身上确实有丰收之神的血,可将血给她的不是穗禾大人,而是附属于大人的花精草精……啧,在下当时就嘀咕呢,穗禾大人可谓诸神中与凡子最为亲近的,怎可能将血分给此等祸害……”

    “嘁,你这说了一通,驴唇不对马嘴,既然有神血的凡人不会轻易死去,那为何沈淮被本……被送到冥界了?”我已经是一具没了灵体的魂魄,甚至有一魂一魄被凰王的天火焚尽,可我现在明明白白能感受到心脏在疯狂跳动,为了那个一直在追寻的答案,那个甚至不惜与危险的御龙帝君谈条件的答案。

    神之血带来的……究竟是神还是魔。

    “沈宫主当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神明的血不过是血,人人皆有,但能传承到神力的,唯有古神积年累月炼化出来的精血,换句话说,那沈淮喝下去的神血也就只能强身健体罢了,根本没有半分神性……啊若这么说,六界真正传承于古神的也不过四位大人罢了。”

    我仿佛一具行尸走肉,木讷的走在这条即将到达尽头的黄泉路上,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回响着当年追出来的沈淮歇斯底里的吼叫,她腰间还收着悬壶济世的针灸包。

    她与往常一样向我伸手,却拧着可怖的笑,她说:乖,到姐姐这里来,姐姐不怪你。

    我惊慌失措的躲在房梁上摇摇头,似乎喊出了我当时最想说的话:

    你不是神……你和他们一样,手上沾满了血,身上尽是肮脏。

    沈淮疯了,她没有上来抓我,她在房下疯狂发泄,她说她有着神的血,我下的区区小毒根本伤不到她,这个世道如此混乱,就该由她这种神明后裔统帅凡人;她说她要将我关在笼子里,我这种自幼为奴的贱婢,根本不配活的像人。

    我眼睁睁看着她掀翻了房里的一切,捧起瑟瑟燃烧的烛台,将它倾倒在床纱上。

    我下的毒,是我自己亲手调制出来的,还没来得及给沈淮看一看,也还没能得到她的一句夸赞。

    我一直以为神都是这个样子,一面佛口圣心,一面兔死狐悲。我渴求着追查真相,却无法停止憎恨尘世凡间。然而到最后我终究还是活成了自己最厌恶的样子,躲在一步之遥的真相背后顾影自怜。

    万相城没有城门,承灾将我带到鬼相之巅,仅是遥遥一望,我便后脊发凉,这真是个令人绝望的地方。

    “沈宫主,沈淮被带到这里也有千八百年了,您估计是找不到人了……”

    “没事……不找了,赎罪吧。”我苦笑着,这里阴风要比别处狂躁的多,吹得我身上魂索叮当作响,我迎着风仰头望天,想起沈淮在游历途中送别亡人时唱的歌谣,不由自主的呢喃着,一跃而下。

    万相城拗哭了数千年的残魂,不知曾为何人悲喜:

    尘归尘,土归土,离人此去,莫问归路

    楼台空筑,几座青山。小阁胭脂,几处烛残。

    葬花间,绯烟起处,春色尽染。

    回眸时,花映阑珊,流光易断。

    当年我留着她为我取的名字,或许只为缅怀那怀抱着阳光而来的一点救赎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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