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停下了笔。
他的目光穿过了眼前的烛火,眼前的门窗,在静谧的夜色下,瞧见了天际下一抹皎洁的月光。
这次他没有与青玄子拌嘴。
只轻轻地开口:
“当然想。”
他当然想。
纵使他已经在这片土地,拥有了自己的归宿。
但这与他怀念过去并不冲突。
他也有自己的父母,自己的亲朋。
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们。
“既然想,那你又为何要在这里留下羁绊。没有那什么鲤国牵绊你,离开的时候也便不会犹豫。”
“因为我已经回不去了。”江河缓缓道。
“为什么回不去?”
青玄子笑道,
“这世上既有能把你带过来的力量,自然也便有着把你带回去的可能,你怎么敢假定自己回不去呢?”
“先不提我是否能够拥有那种力量,就算我拥有了,那又如何?”
江河自嘲地笑了笑,
“等到我拥有那般力量之后,已经过去了几千年、几万年?
在我们那个世界,人类也不过几万年的历史与文明,谁又知道等我掌握那般力量回去之后,我所在乎的一切还在不在?
若是到时我所在乎的一切都已经不在了,我回去又还有什么意义?
这难道不就和当初的阮酥酥一样么。
如若她听了你的话,修行百年、千年,直至攀上你想要她达到的高度。
可到那时她所在乎的人已经化作了一捧黄土。
她获得那般力量,又有什么意义?”
“所以她便不该爱上那个男人。”
“但你的妻子,阮酥酥的母亲,不也一生不曾抵达地境,寿终正寝了么?”
“……”
“人境与地境之间的寿元,与我们与凡人的寿元,又有什么大不相同么?”
“……”
“难道你能够说出,你这辈子便不应该爱上你那已故的妻子么?”
“你找死!”
“何必恼羞成怒。”
江河放下了手中的炭笔,轻声笑了笑,
“所以发现了么,青玄子,其实你也很矛盾。
一方面你觉得阮酥酥爱上一个凡人不值得,一方面你又坚信你爱着你的妻女是有意义的。
但这真的有错么?
我并不这么觉得。
私以为,我们都只是这世上的普通人而已。我们做不到知行合一,做不到如圣人一般拥有绝对不可逾越的标准。
矛盾、双标,都是发生在你我身上,最为稀松平常的事情。
就像我在青玄观时痛斥了你的自以为是,却也在后来面对青山时,自以为是的为我们两人的未来妄下判断。”
“怎么反倒让你这毛头小子,教训起为师来了?”
江河并没有去理会青玄子的嘴硬,他也不在乎自己到底有没有说动对方,只是缓了口气,继续道:
“所以我是想说,我虽然仍然怀念过去,但我并没有那么执着地想要回去。
不只是因为我对这方土地有了归属,更多的是因为……我这个人性格就这样——
我这个人啊,认命。”
“哈。”
青玄子笑了,
“这天底下妄图登道长生的,哪一个不大谈我命由我不由天,欲要与天比高,怎到了你这里,反倒想着认起命来?”
“因为我没有受到压迫,我愿意享受眼前的人生。
对我而言,老天没招我惹我的,我在他的庇护下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反他?”
“你难道不是想好好活着么?不与天比高,又怎么拥有万古长存的寿命。”
“我想好好活着,是因为我现在还不想死,我还有想要守住的东西。但谁又知道哪天我活腻了,又不想活了呢?”
“……”
青玄子静默了半晌,忽然大笑了出来,
“有意思,你这小子当真有意思!为师游历世间百年有余,还是头一次见到你这般寡淡又执拗的性子!
既有执念,却不曾深重,你这般性子虽仿若快活神仙,但注定难塑道心,无法登上无上大道啊!”
江河无甚所谓的白了一眼:
“一个修了百年才到地境的人,有资格说我没法登上大道么?”
“……”
青玄子的笑声戛然而止。
真实伤害,是最真实的伤害。
江河没再闲着,又拿起了桌上的炭笔,边写边道:
“青玄子,我们暂时休战吧。”
青玄子一愣:
“你说什么?”
“说实话,我本来是打算明天去山海集会走一趟,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猪妖、狗妖的灵丹,我吸灵气,你吸意识的。
但是这么干,咱们俩之间的争斗就该无休无止了。
指不定哪天你又要在我睡觉的时候,操控我的身体跑去勾栏,或者跟个猴子一样把我往树上带。
我觉得这种小打小闹,该适当停一停了,彼此暗地里下阴招多少有些扰乱我前行的路程了。
如果不是你一路打扰我,现在我估计已经坐上去万仙山的流云舸了。
你我彼此都心怀鬼胎,如果有机会,我肯定会第一时间把你挫骨扬灰,我想你应该与我想的一样。
只可惜,我们现在没得选。”
“是没得选。”
“所以往后的路程,我们大可放弃这种小打小闹,你去暗中琢磨怎么夺舍我的肉身,我去找找有没有把你剔除的办法。
但明面上就不必相互恶心了,省得在彼此恶心之中耽误了事,如何?”
“你想要怀柔为师?”
“怀柔了你,我怎么面对九泉下让我逃命的二才?”
江河冷笑道,
“况且我还不了解你么,就算你知道自己是错的,也一定会想着解决我这个杀了你女儿的‘凶手’。”
“你这孽徒倒是看得透彻。”
“那就这么说定了。”
“为师可没答应。”
“山海集会我肯定是会去的,不想哼哼汪汪叫,最好是答应我的条件。”
青玄子还想嘴硬什么,却因江河的左耳进、右耳出,而尽数忽略了干净。
江河继续伏案写信,直至耳边的聒噪渐行渐远,他也才堪堪停下了笔。
借着昏黄的烛火,他的目光紧紧落在了那开篇不远的‘鲤国’二字上。
随后,又将这封家书揣回了袖中。
他静静地躺上床,便要享受些许难得的清净。
他知道青玄子一定是听了进去。
毕竟在自己这个曾经的弟子面前,“吱吱”乱叫,已经成了他一生的污点。
可就当他闭目养神,想要试着前往那跨越千年的空间,与江宗主少许交流一番,问问千年前的境况时。
那原本紧闭的静寂的房门,却忽然被剧烈敲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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