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陆予辞就站在了苏浅浅房门口。

    笔直的身姿一直从卯时挺到了巳时。

    苏浅浅推门之际顿时愣住:“你在这儿干嘛?”

    陆予辞笑得温吞,态度彬彬有礼,“赔罪。”

    “噢。”苏浅浅揉了揉眼睛,面无表情,“你明日会带多少人去嵩岩山?”

    陆予辞忽而稍懵,应着她的话:“兵分两路,正山明察,后山暗访。明日我随郡主出发,今日府兵已经启程。”

    苏浅浅没答,抻着腰身就顾自转了方向。

    陆予辞跟了好几步后才缓缓试探,“郡主不生气了?”

    苏浅浅结结实实打了个哈欠,“我不是打过你了吗?”

    陆予辞微怔,以为听错了,“什、什么时候?”

    苏浅浅想起昨晚那个耗心费力、痛快解气的梦,双眼木然笑了笑,随后左胳膊迅速一拐,肘骨就撞向陆予辞胸膛。

    男子顿时吃痛,声音还没完全发出来,只看到她潇洒摆手的背影:“刚才。”

    痛觉未完,陆予辞捂着胸口,心头郁思消失大半,淡淡勾唇。

    嵩岩山位于庆月城东北五十里地,山上居有闲黎、风音两个江湖门派。

    苏、陆二人着布衣,刚行到山脚,一花白头发的长者迎面推车而来,扯着嗓子吆喝:“二位要竹储么?我这儿可是方圆五里唯一的摊点了。”

    “竹储?”苏浅浅看向他那简易车板上堆放的青色竹筒,“这是什么意思?”

    “二位打外地来的吧?”老板笑着解释,“竹储即是竹筒子盛装的水食。来往途经咱嵩岩山的行客不少,可一入山林,除山顶的两大门派所辖处有干净吃食,其余地界遍布毒植,都吃不得!”

    “这么玄乎?”陆予辞拎起一只竹储,掏出几枚铜币,“四只多少钱?”

    “吃食十文一筒,水食六文一筒,我瞧公子身材魁梧,又没带干粮,四只怕是不够行过二十里。”

    陆予辞递钱的动作娴熟,“各来四只,谢了。”

    “好嘞客官。”老板咧嘴笑,顺口补充,“看二位面善,我提醒两句。除正面山路,其余各处小路都崎岖蜿蜒,实难行进。尤其是那后山,听说还有妖魔鬼怪!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苏浅浅四顾,话语实诚,“可你这儿不就挨着后山山脚么?”

    “姑娘此言差矣,”老板神情严肃起来,“我所指是进山之路,山脚自然安全。至于二位听不听得进去,就全凭缘分了。”

    他说完就拉走绳带,推车离开。

    陆予辞左右腰间各挂四只竹筒,就像断了截的古老编钟,苏浅浅忍不住笑:“你听他忽悠,买这么多?”

    “我买的可是消息。后山有风怪,”陆予辞轻拍竹筒,“说不定这就是法宝。”

    “不、不是——”

    车摊老板驶离的方向传来一阵骚动声,苏浅浅欲探究竟,陆予辞拉回她,就近躲到深丛之后。

    骚动中狠唳的男声毫不顾忌:“你好大的胆子!嵩岩山的竹子都由我闲黎派伐管,说,你这些是从哪偷的!”

    “是小的家中自己——”

    “疼疼——大侠饶命——”

    “想清楚了说!”

    “小的家中贫苦,是、是风音派的侠女见小的可怜,便赠了——”

    “风音派!”闲黎派为首那壮汉喷了口吐沫,将男子一提衣领后丢开,薅了几只竹筒后扬长而去。

    苏浅浅握拳欲捶,身边却没有树桩,便拢开手掌,将丛丛狗尾巴草连根拔起,“你们舞江城的兵能管么?”

    陆予辞:“出文书送至庆月城,衙门可以协调人来管。”

    一级送一级,得等到猴年马月。何况他们敢猖獗至此,怕也跟庆月城脱不了干系。

    苏浅浅:“那你派来的那些兵,岂不是走走过场?”

    “过场也算师出有名。有声音,就会有动作。”

    苏浅浅不欲再谈,“走吧。”

    是夜,天空繁星点点。

    陆予辞在前方开路,苏浅浅默声跟在身后。

    利用轻功沿路朝上,竟一点阻碍都没遇到。

    狗尾巴草簇在空中悉簌摩擦,陆予辞回过头来时,才发现苏浅浅已将沿路数百根草编到了一起。

    那花序自然垂落,构成圆形草帽的缘边,青色的穗粒裹在软毛之间,映在月光下格外灵动。

    陆予辞笑,声音很轻,“郡主可真是一心多用。”

    苏浅浅以食指顶起草帽,百无聊赖地旋转,同样压低嗓音:“你的人也没发信号。挂树上还是睡山洞?”

    暗夜有视,仍能辨得四方位置,陆予辞转向隐处的山洞。

    苏浅浅这时来了动力,一步就消除了白日的疲惫,越到陆予辞身前,小碎步跑出去。

    却才只跨了半条路远,空中幽幽而来的喘息声陡然定住了她的脚步。

    陆予辞此时也赴到她身后。

    粗沉短促,声声起伏,苏浅浅正纳闷到底是男是女之时,即刻的一声娇吟瞬而红了她的脸颊。

    生死时速一般。

    苏浅浅踮起脚尖转身,两只手径直捂向陆予辞的耳朵,那只狗尾巴草帽顺势挂在他头顶。

    越是不愿想,就越会记得确切。

    苏浅浅耳畔的声音越来越明晰,心跳也因为突然的紧张和局促而越发变快。

    人性欢爱之事确属常见,但在这么荒郊野岭、夜深人静之时,偏还被她听了个清清楚楚。

    甚至身后还有一个倒生不熟的陆予辞。

    苏浅浅在转身的刹那就撞上了他的眼神,却因为后知后觉的心虚,立马就别向他处。

    反应太快,她直愣愣地捂他耳朵算怎么回事?

    可这时候就这么拿下来也不合适

    罢了,左右都是坑,大小尴尬总要受一个。

    山寒微微。

    陆予辞看不到她的神态,全副感官都集中在了双耳。

    她的手臂僵持着,胳膊发酸的细微颤动在他耳廓响个不停。那单薄的身子一如独丛的芦苇,稍不留神就将被风吹倒。

    陆予辞垂下目光,那似水温柔的眼波静静淌在她的发梢。

    苏浅浅脚尖忽麻,摇摇将坠的双臂已到垂落的临界点,陆予辞宽阔的左臂顿时拦回她的腰。

    掌间的温度传遍全身。

    她踮稳了脚,身体在他力量的作用下往前凑去,右颊贴到了他的胸膛。

    湿热的男子气息缭绕在她鼻尖。苏浅浅按在陆予辞双耳的十指都紧了些。

    “得罪了。”男声细若蚊语。

    他的右臂轻柔抬起,以恰到好处的力道将她抱在怀中,须臾就撤离了现场。

    月光流泻如玉。

    苏浅浅双脚踩在实地时,嗡嗡如蝇的脑子才有了片刻缓冲。

    陆予辞的手很快就回到身侧。

    凉风吹散了脸颊的热度,苏浅浅收回双臂,连带着把他头顶的草帽也拉下来,摆摆手机灵地笑,“不得罪不得罪,扯平了。”

    陆予辞瞧她薅着帽子溜之大吉的背影,抚着脑袋幽幽抱怨:“诶诶,哪儿能扯平啊,我头冷。”

    苏浅浅蓦地转身,朝他蹙了眉眼,抿紧的嘴唇藏起笑意,声音却显露了几分调皮:“自己编去!”

    她攥着毛草穗边,轻轻背回身来,帽内余温尚存。指尖触觉那细微的和煦,仿佛有一丝暖流游过全身,在心间化开层层涟漪。

    陆予辞加快了靠近她的步伐。

    谁知,两人还未走到一处,周身草木就有了异响。

    风速遽然加快,灌丛、蒿草、长树、野花各自摇摆,完全不在风的幅向。陆予辞使出轻功,左腿离地那一刻,右后方的苍树却当即移形送影,牵连了数株深草变换位置。

    苏浅浅的发丝在空中凌乱,愈演愈烈的狂风不知到底从哪个方向来。陆予辞的身影挡在月光下,数枚细刃般的树叶毫无章法地袭现,迅猛冲刺的力量反倒成了混沌模糊中唯一清晰的轨迹。

    陆予辞掀合外衣,翩飞的氅摆在半空划出一道极速的弧线。飞叶撞在衣尾,一如利器折挡回旋,尖锐之势就此弱下,随乱风飘扬远方。

    也就这么一挡的时刻,树阵迷乱移动,生生将苏、陆二人越隔越开。

    苏浅浅这边未以武功强抵,只用轻功躲藏。陆予辞落回原地,衣裳破了好几处洞,声色稍切:“郡主?你怎么样?”

    呼啸的风沙大作,苏浅浅大汗淋漓,“累死了,什么破阵法,我——”

    一枚细叶终究划破了她的胳膊,痛感刺向神经。苏浅浅动作干脆,封住伤处穴位,以防毒侵,注意力仍始终放在诡异的四周。

    她跑得越快,那树阵和暗器就越发急促。树、叶、草、花的移动毫无规律可言。

    偌大一片地,树木不高,也算空旷,照理说根本来不了如此强劲、且找不到源头的怪风。

    陆予辞听到她吃痛的声音,顾不得周全考虑,立马攫强功力。只听得平地一声轰响,周排的树干自内迸裂,脆皮树渣在夜空下炸开,大小不一。暗影之下,褶瘪的软裂边缘颓着数根纤须,形状不沾半点美感。

    而废落的树渣才刚落地,一股极猛的冲击力量就将其吹翻而上,反朝陆予辞施力的方向攻击。

    “铛哐——”

    陆予辞身撞苍树,重重垂地,嘴角渗出血来。

    “陆予辞?陆予辞!”

    苏浅浅困在阵中,心跳却加快几分。

    “没事,”陆予辞轻轻移身,注视着木叶稍缓的动态,勾起的嘴角还没说话,苏浅浅的声音就带了几分笃定:“别乱动了。估计这里——”

    “遇强则强,遇弱则弱。”

    两人异口同声。

    没有神魔鬼怪,或者说,苏浅浅与陆予辞都不是信佛信命之人。无端出现的移形怪阵,能在短时间内创造出这么强的力量,要么是有人操纵,要么就是阵法之秘。

    前者几乎不可能。是人就会有思维,绝不会一点想法的痕迹都没有。何况同时调动如此数量的植被林木,哪怕是修到至臻武学之境,也做不到这般周密。

    而第二种,就是苏、陆二人在各自囹圄处试出的结果。

    陆予辞伤而不动,叶刃行速变缓,渐趋均匀,可当他再抬手之时,局部叶刃又现了速度。

    苏浅浅未以强力相搏,可轻功太快,催得阵叶越发紊乱。但常年追风之人,绝不会轻易落入风的陷阱。薄叶割伤她那一刻,风速即滞了分毫。她自封穴道,那风又有怪异之象。

    “看来如今,只能等了。”陆予辞平缓声音道,已经适应了身体的伤痛。

    苏浅浅点头,刚说了一个“好”字,暗夜的第六感就觉出了莫名的异样。

    数名白衣剑客纵身赶来,身姿在月光下娉婷矫健。

    陆予辞摒住了呼吸。

    为首的束发女子单脚点在树梢,清冽的声音如同冰凝一般:“擅闯风音阵,宵小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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