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浅浅刚走到长兴巷,太阳就突然张扬姿态,驱走白云,以金灿灿的光芒烘热大地。

    农具铁匠一条街,愣是没找到一家卖伞的。她捂着后脖子,快步移到屋檐下。斜对面那间火芯常起的店,就是张氏铁铺。

    光着膀子的壮年男子皮肤黝黑,正背着身卖力打铁,声音呲呲铿铿,节奏有致。

    苏浅浅探出左脚,光影交界前后俨然两种温度,熟悉的男声就在此时响起:“东西包好,送到仙香楼吧。”

    苏浅浅都没看到人是从哪冒出来的,只见张铁匠收了银两,扭头就往内门去,肩宽矫健的男子也侧身提步。

    苏浅浅隔在街对面,用他能听到的声音唤:“陆予辞!”

    男子忽而转过头来,面色微惊,苏浅浅双手遮在头顶,小跑过街,粉白色的衣裙在风中摇曳。

    没等他开口,苏浅浅止身后就问,“你买了什么?”

    陆予辞还没答,张铁匠一手攥着布襟包裹之物,另一只手拿了碎银两,“公子,得亏您没走,之前您多付了定金,今日便收不了这么多。是俺忙忘了,公子见谅。”

    苏浅浅盯了盯布襟的形状,倒没多想,“老板,你这儿有现成的匕首么?或者,能不能给我现打一把?就是时间有些紧,不过我可以高价买。”

    张铁匠眼睛都亮了,“俺这有雏形匕首,姑娘尽管去试,选定手感对的那把,两日就能精细重煅,不过这价格——”

    “给我吧,”陆予辞接过他手中的银子,顺带拿走布襟物,轻轻掀开,一把玲珑精秀的银鞘匕首映入眼帘。

    张铁匠见陆予辞亮出匕首之势,想起他叮嘱的收货人模样,便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

    陆予辞使了个眼神,铁匠即就退回店里。苏浅浅的目光一直落在那栩栩的纹路上,“你做的匕首还真好看,快,我也要——”

    眼前的铁匠已不见踪迹。

    苏浅浅侧头要问,陆予辞脸上的笑意很淡,“赔给郡主的。”

    噢。苏浅浅这才想起他那日玩笑式的承诺。竟是真心话。

    她好奇地捧起匕首,简约的雕纹在阳光下熠熠生姿。苏浅浅左手把着鞘身,右手握住柄头,匕刃出鞘染尘之际,那清澈干净的晖芒让燥热的空气都清爽了几分。她的手不自觉紧了些,带着一种对玲珑匠心之物的欣慕与惜重,嘴角悄然勾起,掌心却似有若无地感觉到了细微的痕迹。

    苏浅浅旋翻匕首。那背面的柄身落在视野时,她的眼尾再也抑制不住地翘扬起来:“你真的好会哄人开心啊。”

    雕镂的“浅”字位置正好,行云流水的形状像极了她不喜拘束的性子。

    唇线分明,眼波流转,眉目娟秀。她笑起来的样子清新灵动,就像斑斓花海中一抹淡雅素净的玉白亮色,看得越久,那牵人神绪的柔美丝缕越会攀绕成形,遍布他整个心房。

    陆予辞眼神很轻,声音放柔了些:“哄人开心?”

    苏浅浅侧头送出目光,右手大大方方地朝他肩膀拍去,笑容明媚:“谢啦!”

    陆予辞良久才从那恍惚的片刻中缓回来,似是难以置信,又终究无可奈何地发出了低低的叹笑。再抬头,苏浅浅提着裙摆,一步一打量,探着烈日与阴影的范围,轻快地跳到了巷尾。

    陆予辞迈出大步,行过木匠铺子时,右手薅起门边的纸伞。木匠瞧那铜板叮叮落在地面,喜上眉梢,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兴致勃勃地数钱。

    敢情,一把旧伞换了新伞三倍的铜板!

    苏浅浅心情格外地好。腰间的新匕首摸着凉快,足以散尽周身的炎热,她再看了看天,索性摆开胳膊,提步到日光之下。

    伞状的荫凉却从后方往前,定格在她头顶。

    “郡主要去哪?”陆予辞挂着笑容问。

    苏浅浅循着伞边看出去,还是那张云淡风轻的脸。“不去哪,随便逛。”

    “那不如跟我去个地方?”

    苏浅浅想了片刻答,“我今日累了,不想动脑子。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能吃能喝能躺能看,”陆予辞顺势用手指了指天,“还晒不到毒太阳,去不去?”

    苏浅浅将信未信,把陆予辞上下打量一番,最后确认:“难道是醉梦阁?当日我都看到了,除了姑娘,那儿还有许多花枝招展的男子但我没有你那种癖好。”

    她说着就退到伞边,后身裙摆撤离了阴影。

    陆予辞的身体保持距离,只把伞往她的位置挪了些,“我没有那种癖好。”

    他的声音很淡。像是刹那的错觉,苏浅浅瞥到了他眉眼间一闪而过的认真。再定睛时,陆予辞又亮出了往常般戏谑玩笑的神情,“舞江城最好的戏团今日汇演,郡主赏脸么?”

    巡疆戏场。

    车夫驾马驶离,扬尘微起。

    陆予辞回过身,保持着那副悠然的姿态,苏浅浅却望着他有些出神。

    行过兴文巷,陆予辞找了辆马车,可就在车轱辘行进的一炷香内,陆予辞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从见面到现在,他的话跟以前同样多,但说的东西都只在表面。那态度虽是漫不经心,但之前刻意的玄虚,今日却还没摆出来,就跳到了下一个。走马观花大抵如此。

    陆予辞看她神情,笑着问:“郡主在想什么?”

    苏浅浅脱口而出:“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陆予辞微顿,还是在笑,“有吗?”

    “你这样问就更怪了。”

    苏浅浅皱眉,从前不管她问还是说,他总要或接或抛点新意,今日竟难得顺着她的话讲。

    “你不是出了什么事吧?”苏浅浅好心询道,总归并肩作战、相互帮助过多次,一点微不足道的战友情还是有的。

    陆予辞默了片刻,尔后又前倾了身,语气轻松,“郡主是在关心我?”

    苏浅浅瞅他那么欠兮兮的表情,疑团不解自消,戏场内的喝彩声鼎沸传来。她摆摆手,“你听错了。”

    陆予辞晃了她背影一眼,落下双眸,瞬间游离后又扯回了照常的笑容,跟了上去。

    戏班管事的认出陆予辞,将二人引到看台贵宾席,好酒好菜好座好椅一应俱全。

    苏浅浅朝他竖起大拇指:“你这个假纨绔当得可真是游刃有余。”

    假纨绔?

    陆予辞慢悠悠地旋开酒坛塞子,“我是真的。”

    苏浅浅扬眉笑,脸上虽是“你看我信吗”的神态,嘴巴却未再接话,拉着长椅就急急凑到栏前,把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了表演上。

    陆予辞只静静地坐在她身后,夹着下酒菜,吃了喝,喝了吃。两坛酒见底,菜盘清了三只,他的目光不断转换,从远及近、由近及远。不知过了多久,陆府家丁前后来请示了好几次,陆予辞阖着双眼,充耳不闻。

    戏班子还没下场,苏浅浅笑着笑着就坐回了原位。

    “陆予辞,”她磕着瓜子缓声道,陆予辞睁眼,并不像是沉睡过的样子。

    “我要吃糖炒栗子。”

    戏场轮上新剧,陆予辞二话不讲,起身就往外走。

    “喂——”苏浅浅愣是没想到他如此干脆,陆予辞闻声回头,嘴角仍有笑意,“半炷香,很快。”

    苏浅浅擦擦双手站起来。陆府来人走了这么多趟,这家伙都无动于衷,怕是又借自己挡了什么事。她原本是对他精心赔礼的准备生出了感动与感激,甚至还觉得自己过去偶尔臧否他的行为略有不妥。可事实上,他竟仍是在算计她。

    苏浅浅心头顿时来了火气。

    “这么殷勤,下次又想借我的名头做什么?”

    陆予辞听到这短促而不满的语气,无措一时,见苏浅浅转头就走,顾不得想那么多,长腿一迈就把人右腕捉住:“郡主。”

    苏浅浅沉着脸回盯他的手,声音很冷:“放开。”

    陆予辞的嘴巴就像粘了胶,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在她看来,今日就是他打着陪她的旗号,躲过了陆府之事。他起先确实如此想,但

    如今承认不行,不承认也不行。左右难为的话终究只成了毫无说服力的一句:“你别生气。”

    苏浅浅甩开他的手就走。

    日落西山。戏服轮换一套又一套,剧本演过一场又一场,戏班终在人群欢嚷中谢幕。

    收茶食的小厮面色匆忙,端着长形盘子的右手肘不慎撞向陆予辞。满杯茶水溢出,浸往他臂上的衣袖。

    小厮满脸通红,生怕客人怪罪,一个俯身就跪在地上:“小人笨手笨脚,还请——”

    “无妨。”陆予辞留下两个字,快速阔步却稍显疲惫的背影消失在了视野的尽头。

    陆府后山。

    纸钱化为灰烬,香烛燃至底端。

    陆鎏面色沧桑,许是站了一天,声音都变得虚弱了些:“他还是不来?”

    陆夫人为陆鎏轻轻披上外套,低叹道:“予辞从小就没了娘,兴许,他是过不了自己那关。”

    陆鎏默着声不说话,顺势接起夫人的手,攥在身前,转身迈步。立在一旁沉默整日的陆奇唤声止住他:“爹。”

    “我想去查。以舞江城少城主——”

    “啪——”

    一记耳光落在陆奇脸上。

    陆鎏受了风,还没说出话,咳嗽声就喘了出来。陆夫人赶紧掏出巾帕,以摇头示意陆奇。

    “舞江城再大,也只是祁国一城。祁国姓谢,陆家人为谢氏而死,就是为天下献身,光宗耀祖!”

    “可我二哥死得不明不白!他是个人!怎么来的怎么去的不该让我们知道么?”陆奇紧眉,立直身子朝陆鎏走去,挺拔的身躯已经高过了父母亲半个脑袋。“

    “王爷不是不明事理之人,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们要藏要毁要弃要用的所有证据早该清得干干净净,难道要我们此生都不能再碰——”

    “这番话不能再说第二遍!”陆鎏猛咳几声,沟壑纵横的脸上青筋暴起,“你以为他为何选你,少年意气,城府不深,能力尚可,才会更好地为他所用。陆奇,你给我记住了。官场朝堂,只有利益,收起你所有的情分理想!”

    陆鎏越咳越猛,心腹家丁赶紧帮着送人离开,陆奇怔怔而愤恼地站在原地,拳头紧握。

    上弦月沉默地悬在暗空,稀疏星点闪烁,孤坟熬过四载,青草攀满坟头。

    夜深露重,凉风侵肤,陆奇眼角的泪花已然挥发,撑着半麻的双腿,一步一颤地走下山坡。

    不远处的密叶枝头,捎着陶坛的男子不停地灌酒。黑夜极静,那双深邃冷寂的眸子第一次露出了真貌。他抬起右手,酒坛与眼球连成一条线,自然地延向远方。

    他瞅了眼月亮,又瞥到那处孤坟,举杯邀宴之感一触即生。

    他笑了笑,嘴角扯出的弧度尽显凉寂,声音却痛快铿锵:

    “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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