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玉山,北近魂梦泽,镇四方妖灵,是天下清气鼎盛之地。

    下方长阶蜿蜒百里,上方青山隐于雾间,实在是看不到尽头。

    司晟背着她走了几个时辰,堪堪只到半山腰。

    背上的人似乎是要醒了,抓着他肩膀的手微微收力,司晟侧过脸,跟她说话:“很快就到了,再忍一下。”

    谁知道她的手又松开了,司晟觉得脖颈边似乎有水迹流下,昏迷中的人仿佛分不清梦境现实一般呓语道:“哥哥我我好疼”

    司晟脚步一顿,心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抬眼向歧玉山看去,只见山峰高不见顶,云雾缭绕,也不知道真上去了,能不能治好这姑娘的病。

    高山风寒,吹散了绵延不绝的雾气,这座名山才终于稍稍显露了它本来的面目,上方设有巍峨大殿,远远看去,庄严肃穆,凛然不可侵。

    这便是屹立百年而不倒的扶桑殿。

    后厢房里,司晟用纱布把自己身上擦伤渗血的地方草草裹了几下,又为床上躺着的人换了一条白巾,给她擦擦手,擦擦脸。

    他动作娴熟,这种事情好像已经做过很多遍似的,既沉得住气,也细心,忙前忙后的,很快就弄完了这一切,又伸出两指搭上她的脉搏,只觉得虽然还是体虚,但也不似之前那般凶险了。

    歧玉山以匡扶天下济世救人为首,倒也不枉虚名。

    前几日,如果不是他灵力衰竭,也不至于从山腰滚落,摔得两个人浑身是伤,失去意识,所幸被人救了上来,照顾至今。

    他醒的时候比她要早得多,但知道的事情也并不比昏迷中的人多多少,能不能治好这姑娘的病,全看那些长老们怎么样商议了。

    说来也奇怪,他们被救上来的那一天,除了来照顾他们的药徒之外,就连歧玉山的长老都来了几位,探过病情后,几位长老脸上都露出了和那位段大夫一样的神情。

    临走时,其中一位长老甚至借走了桌上的玉佩,那块玉平平无奇,既不像有灵气的法宝,也并不值钱,没有人会觉得一块碎玉值钱,但长老面色凝重,司晟也只能交了出去。

    就这样守着她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自己反而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还做了一个无厘头的梦,梦到自己真的捡了个浑身是伤的妹妹,然后画面一转,就是血色的夜晚,夜色如浓雾,雾中走出一个提剑的人来,长剑当空,竟然是直刺他胸口。

    司晟被惊醒了,然后就看到那姑娘正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看。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没觉得有什么异样,温言道:“你醒了?身上怎么样?”

    少女摇了摇头,还是盯着他。

    司晟不解,正要问她,忽然见她变了脸色,神色也扭捏起来,结结巴巴问出来一句:“你你给我输了那么多灵力,会不会死?”

    司晟也没想到她会关心自己,也愣了一下,半天才道:“不会,之前远微长老已经看过了,修养一阵子就好了。”

    “远微长老是谁?这里又是哪里?”那姑娘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打量起了周围的环境。

    房间内的布局整洁素净,一切东西的摆放都错落有致,并不扰人心神,灵气也意外的充沛,让她原本很滞闷的心神豁然开朗,身上的疼痛感也减轻了许多,只觉得此地倒是很适合作为修炼之人的居所。

    “歧玉山。”司晟见她打量了半天,脸上的表情倒是意外鲜活了起来,平常在客栈,这姑娘总是半死不活的样子,大半的时间都在睡觉养神,这会儿精神一起来,说话就格外活泼。

    “哦,”她歪了歪脑袋,想起来客栈的事情,“我们又来这里看病吗?”

    “对啊,”司晟苦笑道,“也不知道你得是什么病,凡间的大夫医不好,只能来这里碰碰运气了,你知不知道你得是什么病啊大小姐?”

    话到最后,语气中已经带了几分调侃之意,但那姑娘愣愣的,绞了绞手指,最后也没有接他的话。

    两个人之间陷入沉默,外间忽然有人敲了敲门,道:“少侠,姑娘既然醒了过来,就请到大殿见过长老。”

    “知道了。”

    “走吧,”司晟站起身,“我们去看看情况。”

    扶桑殿大而旷静,他们一路走来,又没有穿歧玉山的弟子服,因此有不少人都悄悄的打量起了他们,其中不乏那些奉师命下山在溪家口除妖的弟子。

    看病那天,不少人都在场,段大夫说的话他们或许也注意到了,那些作乱的小妖虽然说都被斩于剑下,但群妖躁动,无缘无故的,实在来得蹊跷。

    不少人都怀疑眼前这个看着单纯无害的姑娘是一切的源头,毕竟那个封印的阵法,是真的可以杀人。

    “等等,我们去哪?”

    少女站定了脚步,反手抓着司晟的袖子,两个人被迫停在半路上。

    方才在路上,歧玉山不少弟子都看见了他们,虽然不动声色,但她能感觉出来,他们并不喜欢她,于是也光明正大的对看了回去,一点也不心虚的样子。

    “扶桑殿,有人想见你。”司晟被她抓了袖子,在路上给她解释清楚一切,几乎是拖着她到了扶桑殿的大门口。

    殿宇高大,司晟推门而入,负手而立的男子转过身来,只见他面如冠玉,气质卓然,看容貌倒着实分辨不出他的年纪。

    司晟拱手道:“远微长老。”

    “嗯,”远微拿出手上的碎玉,打量着那小姑娘的眉眼,半晌才道:“你自虞牧之野来,是云族的人?”

    他虽是问句,语气却十分肯定。

    司晟见一旁的人没有反应,只能接过他手里的玉,只见玉质通透,莹润生光,上面的纹路清晰可见,神鸟凤凰的尾羽断处,刻有一个“潇”字,上半块玉倒是不知所踪。

    “这是”司晟辨清上面的图案,心里也是一惊,“这是凤凰图腾火神祝融祝融氏”

    “你”

    司晟猝然回头,只见云潇还在呆呆的望着他手里的玉佩,懵然问道:“你是说我叫云潇,对么?”

    林远微只是看着她,不言不语。

    云潇自溪家口醒过来时就一直在琢磨那块玉,这会儿看着司晟手里的碎玉,眼睛里还是一片茫然。

    她不明白,甚至一点儿记忆都没有,喃喃的念着这个名字,倒像是念着陌生人的名字一般。

    云潇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实在是想不起来这个关于这个名字的一切记忆,就像一张白纸,记忆的开始便是司晟解了她的封印,再往深里想,就是白茫茫的一片,没有人也没有事件。

    “我我不记得了。”

    “这九灵玉,是云族的祈灵之玉,在孩子出生时,父母会去九灵台为她求一块玉,是祈求神灵赐福,护佑孩子一世平安的,”林远微见她还是茫然,又道,“这是你们族人独有的象征,独一无二。”

    话已至此,倒像是回答了她刚才的问题一般。

    云潇抢过那块玉,抚摸着碎玉尖锐的边角,想到这块玉代表的意义,心里有如刀割,“如今玉既然碎了,什么一世平安的,都是骗人的。”

    司晟回头看她,只见她眼帘低垂,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眼睛里所有的情绪。

    他忽然回想起了那个古老的,有关于上古界的传说,传说里,火神祝融和水神共工的一场大战使得不周山天柱崩塌,九州大地深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女娲大神炼石补天,祭司受命除妖治水,两位神灵至此下落不明。

    然而无论如何,他们都是上古的神灵,即使后代神力衰微,但也不至于流落人间,落到今时今日如此地步。

    大约是看出来他们心中所想,远微长老微微一笑,道:“青岚已将山下事情都告诉我了,他说得不错,你如今只剩下一魂,性命只在顷刻之间,我方才所施法术不过只能延你几天的寿命而已。”

    云潇点头,她自己也能感觉出来身上虽然有了几分力气,但全凭外力所助,自身根本运不起任何灵力,稍有不慎还可能走火入魔。

    如果不是司晟一直护着她,她可能会被人当做妖女打死,也可能死于离魂之苦,是绝无可能活到今天的。

    但也就是能活到今天,她才能知道活着的好处,知道市坊之间热闹的气息,知道霏霏细雨,知道云雾漫溪,知道人们会在夕照满山时收摊回家,知道他们有家人,有爱人,有牵挂

    知道得越多,她就越不想死,她真的,一点也不想死。

    云潇几乎是立刻做出了决定,径直跪了下去:“还请长老救我一命。”

    “你怕死?”

    云潇迎着他审慎的目光,正色道:“我不怕死,但我不想死,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去死,我不甘心。”

    说到最后,她眼中突然有一种奇异的神采,像是一捧火,要把所有一切都燃烧殆尽。

    “你两魂已散于天地之间,只是命数未尽”说到这里时,他微微皱眉,又道,“如果想要维系此魂不散,需得放轻执念,配合至纯的心法修炼,方才不至于落到万劫不复的地步。”

    云潇明白他说的意思,只是尚未来得及答复,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吵嚷的声音,一老一少两人转过了门角,向着殿内匆匆而来。

    “疼疼疼,您快松手。”

    少年被揪着耳朵,身形几乎矮了一半,疼得龇牙咧嘴,手里还牢牢抓着自己的剑,任凭怎么摇晃,剑也没从他手里脱落。

    “臭小子,藏书阁十层楼是你能去的吗?还趁我不注意就往上跑,我看你小子是记吃不记打,嫌自己命太长,我是管不了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老者说着,手一松,段青岚立刻往旁边弹了两步,边揉耳朵边直起腰,突然发觉面前还站着一个人。

    广袖飘飘,俊逸出尘,不是林远微又是谁。

    段青岚一惊,收起了刚才吊儿郎当的样子,行礼道:“长老。”

    “远微,我实在是管不了这小子了,他一心拜入你门下,我看也只有你管得了他了。”老者摊手,也是无奈。

    段青岚手心汗涔涔的,像是只要面前的人一开口,他就会被判入地狱。

    “那你呢?”

    司晟知道他有意收他们为徒,但没想到会问到自己头上,一时不知如何答复才好。

    他思索的时间太久,林远微倒也不急,反而是段青岚沉不住气了,怒道:“长老问你话呢,你竟然如此不给面子,你——”

    他话说到最后,又在林远微的眼神下生生止住了。

    司晟倒不介意他说什么,他目光穿过几人,落到了一旁的云潇身上,发现她也正在看他。

    她额角还贴着纱布,大约刚才动作大了,这会儿血渗了出来,红得刺眼。

    依然是苍白的脸色,眼睛里倒像是蒙了一层水雾,看也看不清,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真委屈了。

    司晟动了动手指,想起婆婆临终前的嘱托,终究是不忍心放她一个人在这里,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好了,还不过来见过你们师兄。”

    段青岚抓了抓脑袋,陡然明白过来他方才的意思,又太惊喜,一时倒也呆住了。

    还是方才那老者一巴掌将他拍醒了:“你小子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拜师。”

    段青岚给两人行过礼,还是觉得不可置信。

    只听司晟道:“拜入师门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了,不必对我如此客气。”

    云潇走过来,学着段青岚方才的样子给他行礼,抱拳躬身,眉目之间都是俏皮:“是,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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