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僭例非礼 > 送征
    康乐猛地惊醒,摸了摸卧榻右侧。

    原先睡在那里的平幸已经不见,就连余温都不曾留下,想来人已经不辞而别好一会儿了。

    但或许还能追得上,康乐下意识地想。

    她简单拾掇了一番,披上披风,没有惊动任何人,只身去往了后院马厩。

    马厩里,一匹通体雪白的宝马在一众红棕马之中格格不入,正是前日长街重逢平幸骑的那匹。

    白马原先是先帝赠与康乐的,那时白马尚是一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马驹,其母病重,时日无多,先帝感母马舔犊之情而垂泪,为小马驹取名“捍謇”,并将其托付于康乐。

    只可惜康乐仅是养了小马驹一年,先帝便薨世,从此她也被紧锁宫中,极少踏出宫墙。

    后来还是平幸替康乐从马场将捍謇带离了去,捍謇才不至于沦为无主之马。

    如今平幸将捍謇留下,算物归原主。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向平幸就此事道个谢。

    康乐牵出捍謇,动作有些生疏地上了马,适应过一阵后,才打马往城门的方向去。

    若她猜的不错,今日是云梦军出发去往北塞之地的日子。

    其实迟早会有这一天的,只是康乐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他们还都将她瞒得紧紧的。

    而平幸,更是不曾向她透露半点风声地跟着云梦军,一起赴往了北塞。

    不对,平幸不是没有说。

    昨夜平幸拉着康乐说了许多,说起她们一起在宫里爬墙抓猫的事;

    说起她们到御湖里钓锦鲤,一起被教养嬷嬷问责的事;

    还说起了康乐从前同她说过的妇好、冼夫人、平阳公主这类巾帼英雄传奇小说的事。

    最后,平幸还问了康乐一句:“佛宁,你说我是不是能做到不比她们差?”

    康乐那时困得迷迷瞪瞪的,只拍了拍平幸的背,带着极重的鼻音道:“当然了平幸,你在我心里最棒了,谁也越不过去你去。”

    那个时候,康乐就该警觉的。

    只是她太困,也太倦于思考,所以浅显地以为平幸的一席话仅是叙旧,全然没想过会是告别之辞。

    白马扬蹄穿行街巷,压出一条路,踏过两层霜。

    地上一层霜,月辉撒下一层霜。

    康乐骑着马行至城墙下,此时城门已然紧阖。

    一位守门的城守拦下人,客气地问:“来者何人?可有通关凭证?”

    见康乐没能拿出凭证,那人又道:“现在还未到开城门的时候,姑娘还是先请离开吧,卯初再来。”

    康乐看了看天色,瞧着不过丑末,离卯初还有一个时辰左右。

    云梦军应是早就出城了的,她本就迟了,若是她再耽误上一个时辰,别说追上云梦军了,就是他们踩在雪地上的脚印都会看不见。

    犹豫再三,康乐还是觉得应当用上她出门前,特意带在身上的东西。

    她从怀里掏出一面小镜,翻身下了马,天寒体僵,她下马时,差些滑倒。

    城守中有一个穿得格外单薄的,在她差些摔倒的时候扶了她一把。

    “多谢。”康乐与人道过谢,又将手中的小镜的背面示与众人:

    “此乃陛下所赠的青铜螭龙镜,还请诸位看在必物的面子上通融通融,即刻打开城门。”

    龙纹是皇族专用纹样,皇帝将龙纹饰样的东西赠予一个人,基本上可以说,是给了这个人一道可畅行所有关卡的令牌。

    康乐虽不知亓官溶送她这样东西的用意和缘由,但起码现在,可以用来狐假虎威。

    几个城守见令,面色为难。

    放,违背原则;

    不放,对方是惹不起的贵人。

    一个品阶看起来最高,也最有话语权的城守挥了挥手,示意道:“既如此,便放行吧。”

    康乐回首牵上了马,谢道:“劳驾。”又问:“敢问方才可有一队人马途径?”

    城守长眼中闪过一丝惊诧,问道:“你是,不,您是苻阳县主?”

    康乐不解其意,也没心思去猜他这话里的深意,只是微微颔首,以作回应。

    那城守长面色更为温和了一些,歉意道:“小人眼拙,未能识得县主,还请见谅。”

    客套的话说完,他终于是讲到了重点:“县主说的人马已经走了有两刻钟了,此时去寻,恐怕难以追赶得上。”

    两刻钟,康乐的心一沉。

    太久了,久到她能肯定,云梦军已经出了界碑划定的圈内。

    她一刻也没忘记,先帝崩世之前,曾给她订立的三条戒约:

    一、不出圈内;

    二、不习武术;

    三、不嫁权贵。

    自此,一个堪堪能将长京和苻阳圈进范围的圆,困住了她一生,这便是她与天子对赌的代价。

    康乐原已心冷,不期待能与云梦军做个正式告别,可当城门开启时,眼前的景象又将她从冰窖拉回。

    目光可及的远处,象征着古周军队的玄底飞鸟旗帜猎猎作响,斿旆于寒风中飘扬,招摇地宣告着“不战则已,战则不死不休”的誓语。

    那队云梦的战士,擎着燃烧的火把,正对着城门的方向,像是早就预料到的一样,坚定地候着一人的到来。

    起先说云梦军已走的城守长微微吃了一惊,反应过来后,将一盏提灯递给了康乐:“县主,这城门就为您破例开一会儿。”

    康乐接过那盏油灯,欣喜到忘了说一句感谢,手上的马绳也不牵了,抛了一边去。

    她提着裙子,迎向另一头的光亮处,犹如黑夜里的一只小小萤虫,毫无顾忌地奔赴昭阳。

    停在距云梦这群人三步远的地方,康乐有许多话想对他们说。

    挽留吗?

    不,塞北战事激烈,正是用兵之时,一味强留既是剥夺了云梦的战士们建功立业,保家卫国的权利,也是对家国的极不负责任。

    她是想对他们说,北兆的那位女将军兵法诡谲,善用死士,要千万小心她诱敌深入的计策;

    想告诉他们说,北兆在雀城的常胜军个个凶狠又难缠,若是遇上,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想叮嘱他们说,征战在外,莫要好大喜功,凡事谨慎,思虑再三而行……

    可临到头,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些都是她在书信中重申过一遍又一遍的,可以不必再提了。

    最后,她强打着精神,笑着开口道:“你们去塞北这一趟,少则数月,多则经年。

    “期间若是军中粮饷不足、军备不够,抑或是家中亲眷需人帮着照料,这类身后之事,皆可修书与我,我替你们挂心着,万事有我。”

    她说这话的时候,雪点飘飘洒洒从天上坠下,落地前又被朔风扬起,一圈一圈地打着转。

    姜意站在人群的前头,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直盯着康乐:“县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因着姜意背着火光,康乐便未曾注意到他憋得通红的脸,和目光中毫不掩饰的情愫。

    离了人群有一段距离后,姜意问她:“假设战争结束的那一天,我伤了残了,没办法自理了……”

    康乐急忙打断他:“诶?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你这也太……”

    姜意拒绝她的打断,捂上她的嘴巴:“假设嘛,你先听我说完。

    “就假设有这么一天,你可愿意在每个有阳光的日子里,用素舆把我从屋子里推出来晒太阳?”

    即使面对如此莫名其妙的问题,康乐也还是认真回答道:“这是自然,你要是喜欢晒太阳,就是没太阳,我也会给你寻个有太阳的地方,把你挪过去,让你安心地舒心地晒个够。

    不过,她又想到姜意晒得黢黑的模样,掩面笑道:“不过,夏天的时候还是算了,夏日炎烈,要是晒坏了就不好了。”

    姜意得到问题令人心悦的作答,笑意满满地点了点头:“果然是这样。”

    说着他还张开了双臂,似是要来一个大熊抱。

    这么热情?

    不信,指定有诈,康乐吓得退了半步,

    姜意不顾她的抗拒,一把将她捞进怀里,满意地笑笑:“不过是抱一下,扭扭捏捏的像什么样子?”

    说的好有道理,康乐都没理由推开了。

    “哟,支棱起来了!”云梦军大队里有人高声喊道。

    紧随其后,有人喝起了倒彩,有人吹起了口哨,还有几个年纪小的,把脑袋别了过去,直接没眼看。

    姜意一连说了好几个“滚”字,想赶鸟雀一样赶着看热闹的人,一点儿也没发现康乐被他按头埋在胸前,人都快厥过去了qaq。

    康乐挥出豆沙包大的拳头,使劲往姜意身上砸,就指望他能察觉到异样,放她一马。

    谁知姜意感觉迟钝,后知后觉,等她几乎没了声响,才将她的脑袋薅起来,发了狠地摇:“哇你没事儿吧,方才你打我跟挠痒痒似的,我都没注意到。”

    这阵仗,康乐差点以为是仇家来找她索命,扶着脑袋连说了几个“没事”。

    言语间强忍的伤悲,没人懂。

    她僵硬地抬起头,问姜意:“姜思言,平幸在哪里?她应该也跟过来了吧。”

    姜意撇拉个脸,闷声道:“那个胆小鬼,谁知道呢。”

    他像是打翻了陈年的醋坛子一样,嘴里说出的话都酸得冒泡:“你当着我的面,问候别人是什么意思?”

    康乐愣了愣,有些事情,纵使她从前不明白,现在也该明白了。

    喜欢,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的喜欢,这是姜意对她的感情。

    这份喜欢,或许是从感激发展过来的;或许是在相处的过程中慢慢累积而成的;

    或许,只是某个恰好的时间,他与她对视了一眼,就此滋长的。

    总之,这份真真切切存在的情意,于胸腔中怦然跳动的心,不会作假。

    康乐并不善于掐灭这样真挚的情感,可事实是,她须得这么做。

    诚然,她是喜欢姜意的。

    在宫中的那段枯燥乏味的日子里,支撑康乐活下去的动力,便是与姜意每三日一封的长信。

    每封信中,姜意都会在说明云梦军的练兵进度之外,另启一张纸,将营中趣事写在上面,只为博她一笑。

    那时,她对他甚至是依赖的。

    可那并非男女之情,康乐深知,那是家人之间的情感,是一个妹妹对兄长的喜爱与依赖。

    正是姜意于她而言很重要,所以她才不能明知自己对他没有那层意思的情况下,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喜欢与爱。

    她像小时候那样,扯了扯姜意袖子的一角,笑道:“大头哥哥,你在塞北要好好照顾自己,那里天干风沙大,你记得多喝水,出门也避着些风沙,还要小心沙坑……”

    她想起和姜意在侯府的那段时光,笑道:“等你回来,我给你簪花。”

    说到最后,姜意抱着她的双手都在颤抖,他宁愿,他听出她对他称呼变化的深意。

    哥哥,谁要当她的哥哥。

    虽说康乐唤那个姓秦的也是这样,可他还是听出了不同。

    一者是小女儿家唤情郎的情调,一者是看似亲近,实则疏离的叫法。

    她大可不必如此伤害他,那样他还能有些许幻想,幻想秦云谋不过她孤独时的情感寄托,是她短暂的作陪伴侣。

    可她竟如此决绝,偏一句话断绝他未来取代秦云谋与她作伴的可能。

    他将康乐推开,背过身去,像是多轻松一般,说道:“好了好了,知道你舍不得我了,故作什么坚强。”

    爱欲于人,犹如执炬,迎风而立,必有烧手之患。

    可喜欢这种情感,哪有那么容易割舍。

    “日后我上了战场,你就莫要写信给我了,你的字太难看了,每次看我都得头疼好一阵。”

    他将自己隐入阴影中,有些事,他要自己一个人想通。

    被康乐“遗弃”的白马自顾扬着蹄子,往云梦军小队的中央走去,一路未有人出手阻止它,竟是畅行无阻。

    “啊疼疼疼!你个蠢马!”

    平幸原在队伍中间躲清闲躲得好好的,未曾意料到老马识人,捍謇一下子把她揪了出来不说,还含着她的头发嚼得不亦乐乎。

    康乐冲到她身边去,生怕差一刻,平幸就又要跑了。

    见着康乐,平幸心虚得很,眼睛左瞟瞟右看看,吹着口哨缓解尴尬。

    康乐把她的脑袋扳正,注视着她的眼睛问:“平幸,你为何要在这里?”

    塞北之地又不是什么玩乐之地,那里处处充斥着死亡的压抑感,绝非谁一时赌气的好去处。

    平幸拨开康乐的手,定定回望她:“你知道理由的,佛宁你那么聪明,怎么可能想不到,你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是啊,康乐当然想得到,可真相太残忍了,她不愿意信。

    平幸伸手替康乐拢了拢头发,将话摊开了讲:“李氏将领个个骁勇善战,从北兆手上夺回城池二十余座,可每当这些将领战功累积到一定程度,京中的人便惊惧无比,唯恐在外的将领拥兵自重。

    “由是撤兵的命令下了一道又一道,古周朝廷宁愿舍弃一部分人马、土地和优秀的将领,也不愿意看到在外的将领手上有太多的兵马,赚到过多的军功和名誉。

    “李氏将领念着家中亲眷尚在京中,皆不敢违命,内中空虚,援军不至,这也是为何,李氏将领死了一个又一个。”

    李氏家规第一条,忠君,爱国。

    因着这一缘故,即使被朝廷背刺一次又一次,李氏将领仍前仆后继地奔赴战场,夺回古周从前与北兆签订谈和条约失去的城塞。

    民间对李家评价两极分化,主战的一派夸赞李氏将领英勇无双,惋惜将才因朝廷担惊受怕的错误决断丢了性命;

    主和的一派则指责李家一将功成万骨枯,以至于百姓母老子丧,无所待养,更编出歌谣:“十李九殇,泪沾衣裳,跟着李将就是亡”。

    康乐眼中已然含泪,她摇了摇头,却没能阻止平幸继续将话说下去:

    “自古以来,都是将领留家中亲眷于京中作质子,这才致使悲剧一次次发生。

    “这次我随云梦军一同前往塞北,朝廷那些开口闭口礼教的老顽固,无论如何也会看在我皇族身份的面子上,不至于使云梦军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我反过来做朝廷于塞北的质子,也是让云梦军有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底气,这是最好的办法。”

    这些康乐是知道的,甚至这个漏洞百出的法子,她曾想过的。

    没错,说的就是漏洞百出。

    平幸随着云梦军前去塞北,做的是质子没错,但却不是朝廷的质子,而仅是皇族的质子,一个处处受世家掣肘的皇族的质子。

    她的随行,只能说朝廷在关键时刻选择不要求征军退兵多了一个考量因素,而非决定性要素。

    一番心理挣扎后,康乐终是放开了平幸的手,她道:“平幸,这既是你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我便是支持你的。”

    支持平幸的每一个决定,便是她作为朋友的本分。

    平幸上前抱了抱她,附在她耳边道:“谢谢你,佛宁。”

    靠在平幸身上,康乐低低地问:“此事,你可有同昌平王和夫人说?”

    平幸顿了顿,拍了拍康乐的肩:“哈哈佛宁,我父王和母亲那边,还得靠你去说了,我实在受不了他们两个一个嗷嗷哭,一个唠里唠叨的样子。”

    康乐:“……”

    啊啊啊啊啊她就知道!

    支持平幸的每一个决定,便是她作为朋友的本分,划掉!这句话她要狠狠挂掉!

    五六千人的队伍带着光亮,向着塞北之地而去,伴随“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歌声,他们须得加快脚步,赴往雁门关与其他队伍会师。

    一道筝鸣声响起,骑在高马上的男子朝着旸谷的方向,奋力射出三根乌金箭,以彰出征的战士们有后羿射日之勇。

    他在火光中挥挥手,是告别,是释怀。

    是对身后的人,也是对面前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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