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光欧将夏潜安置在地,让他靠在的城洞底下的角落。用目光凝望了他片刻,像是在说,稍等片刻。

    “事情就是这样,您在大迁徙的名单上,而这个名单所拥有的效力,您也是知道的……”

    城防军长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杜光欧闭了闭眼,从地上站起来。

    在他起身的同时,一阵清亮刺耳的响声随之而来,他手腕一转,腰侧的配剑脱鞘而出,寒锋突刺,直指城防军长。

    士兵们发出惊呼,血皑南部城防的最高负责人此刻命悬一线,他们想上前却又不敢,只因那剑锋随时都能斩断他们首领的头颅。

    如冷月一般的光芒在血皑王室的眼中闪动,“不想死就让开。”

    “二、二殿下!请不要动怒,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如果是奉父亲的命,你们就说‘二殿下来势汹汹,部下无能为力’,他会理解的。”

    剑锋停在军长的脖颈上,男人满脸为难,“这……”

    “怎么了,做不到?”

    军长咽了口口水,“……不是城主。”

    “哦,这么看来,是杜光遗或者我母亲把我写在大迁徙名单上了。”杜光欧先是露出恍大悟的神情,转瞬之间,他眯起眼睛,凛视其人,剑锋前压,步步紧逼,利刃在军长的脖颈划开一道血痕。

    刚才说要杀人时,他不是在玩笑。

    “你们当真以为我会信这种鬼话。”

    “二殿下……”

    就在这气氛无比紧张的一刻,城门突然发出转动的闷响,半掩的大门向两侧徐徐展开,一个军官里面跑出来,拔高了嗓子大喊。

    喊声在城拱中回响,转瞬便传出城外。

    “迁徙大队出城,让路——!”

    从那城门后走来的是一只有序的队伍。一人在前领队,后面跟着载人的车,然后是徒步行进的人,最后是拉货的雪橇。

    与那肃穆的、黑压压的大队不同,在前领头的是一只白色驯鹿,那鹿长得高大,皮毛油亮厚实,背上盖着王室印花的鞍鞯。

    白鹿上坐着一个男人,银裳白裘,头戴银冠,他有一头打理得非常利落的短发,灰色的眸子与杜光欧如出一撤。

    男人的目光投来,声音紧随而至,“城内就听见你的声音了,光欧。不要责难军长,这次大迁徙的事宜由我负责,有什么事,来问我。”

    杜光欧有些傻眼地盯着出现的人物,连军长从他手下逃脱了出去,他都浑然不觉。

    领头的白衣男人牵着手中的缰绳,引着白鹿向前,踏入了这一片混乱之中。他的视线垂落,一缕额发坠在他的眼前,视线扫过城防军、还有靠在城角下毫无生气的夏潜,又远远眺望出去,像是在看那不见尽头的入城队伍。

    杜光欧在看到对方的一瞬间就愣住了,来者是他最熟悉不过的人,当今的血皑王储,备受民众爱戴的大殿下,他的兄长杜光遗。

    那是他一年未见的家人,但是,此刻,杜光欧心中没有重逢的喜悦,只有接连而生的疑惑。

    为什么杜光遗会出现在这里?

    兄长显然不是来迎接他的。这些年来,杜光欧出征十余次,每次回城前,都会叫人连夜先行赶回血皑通报远征队归来的消息。城门通往王城的主路便会临时清理出来,作为凯旋仪式的大道。有时,这个仪式由城主杜义主持,但他政务繁忙,所以偶尔会交托给城主夫人黎礼或公主黎梦。

    远征的道路凶险异常,每次出城都是一场豪赌。但它能建立起商道的桥梁,探访无人可知的大地,发现新的机遇,为城市带来可观的经济效益,所以,城民们每一次都自发地聚集起来,满怀热情地恭迎这只队伍,庆祝新一轮的收获——起码他们表面上是这么做的;也是因为知道这条道路的凶险,家人们总会第一时间赶到,不为了这只队伍的收获,只是为了接他们的亲人平安回家。

    然而,就是在这样的一个仪式上,杜光欧从未见过杜光遗的身影。自从他接手远征一队以来,八年间,血皑城的大殿下从未参与过二殿下的凯旋仪式。

    所以,不管怎么想,当下,他备受民众喜爱的兄长出现在这里,都不是为了迎接他。

    而且,开路官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杜光遗身后那只队伍也是证明——他只是为了“大迁徙”的事情而来。

    白鹿背上的身影十分挺拔,杜光欧不得不抬头才能和杜光遗对上视线。

    “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兄长?”

    “这次的大迁徙队伍,由我带领送达。”

    “名单你看过了?”

    “嗯。”

    “那名单有问题,上面有我的——”

    “不,它没有问题。”杜光遗的视线投下来,严肃的表情中看不出他心中所想,“你的名字是我写上去的,印章也是我盖的。”

    这话听完,杜光欧只觉彻身凝固住了。他刚才还信誓旦旦坚信不会是亲人所为,下一刻,杜光遗就告诉他,那名单是他亲手所撰。

    这怎么可能?兄长为什么要这么做?

    杜光遗俯视着他的二弟,威严投掷而下,“光欧,归队。”

    杜光欧摇着头,连连后退,刚才要杀人的煞气已然不见,深沉的茫然困住了他。

    “你为什么把我写进名单里?”

    “……”

    “凭什么,你有什么权力这么做?”

    “我的确有那个权力。”

    “父亲准许了吗?”

    “父亲自然看过名单。”

    “放屁!”

    “注意你的言语。”杜光遗皱眉,神色不悦。

    看到杜光遗是这样的态度,杜光欧只觉得通身寒凉。他往后退去,靠在坚硬的城墙上,用沉默表达自己的抗拒。

    他们一年不见了,他就是用这种方式迎接他吗?

    不关心自己为什么迟迟不归,不关心远征队都去哪了,连哪怕一句相关的问询都没有。夏潜倒在那里,他身后空无一人,整只远征队七十二人出征,回来的仅有他一个人。他衣衫褴褛,早就没有了刚出发那时的光彩。他什么都没了,整只队伍、还有那只队伍所代表的希望都没了,他们曾发誓要踏足每一寸土地,翻过连绵的横古山脉,穿越极寒的叱云颠,将文明的希冀带去每一个聚落。可是,现在,那个满怀壮志的队伍已经哪都不在了,他作为那只队伍的队长,正在经历他人生中最昏暗的低谷。

    兄长难道看不到他的狼狈,看不出他已经一无所有吗。

    寒风之中,乌泱泱一帮人在血皑南城门口涌动。兄弟二人的僵持并没有影响大迁徙的进程,队伍正有序地向外撤离。

    杜光遗似乎也不急着催赶二弟归队,他偏头,朝迁徙队伍前进的方向瞭望,视线越过平原,抵达高山。血皑王储的目光通彻、澄净,也肃穆,那么像一个高贵的牧人,视野所及之处,便是他的领土,生灵接受他的恩惠,在他的庇佑下成长。

    然而,他的慈悲却与杜光欧无关。一直以来,杜光欧能感受到的,只有忽视。

    他也顺着队伍望去。迁徒队伍前进的方向是南方,在那个方向上,杜光欧不记得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城市存在。这些迁徒队伍中的人要被流放去蛮荒之地,这是无争的事实。

    可他身后就是血皑,那个当前南陆最繁华的城市,也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他万里迢迢从极东之地归来,一年不见血皑,日思夜想都是这片故土。如今他疲惫、失意,只有摇曳的壁炉之火能够安抚他。可是直到现在,他在城门前耽搁了这么久,却连一只脚都没有迈进去。

    他快受够了。

    军长也好,刺客也罢,兄长更是无所谓,今天就算父母亲自前来将他拒之城外,他也要进城。

    看兄长的模样,是没什么讲道理的余地了。留给他的选择,只有硬闯。

    杜光欧的目光扫过城门口,却发觉那里已经水泄不通,不光有城防军,还有陆续出城的迁徙大队。想要从城门突破恐怕是妄想。

    他将注意力转移回来,落在杜光遗身下的那匹驯鹿上。白色的驯鹿性格温顺,皮毛锃亮,可以看出平日里被照料得多好。这种寒带生物的性格就和它们的长相一样,总是很镇定,遇到怎样的情况也不会一惊一乍。也就是说,就算现在自己将它贸然抢过来,把它的原主人踢下去,驯鹿也不至于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更何况,这匹白色驯鹿,还是杜光欧亲自养过一阵子的。因为毛色稀有,所以送给了杜光遗。那已经是许多年前、他们的关系还没有现在这么僵化的时候的事。尽管已经过去了有一阵子,但杜光欧认为白鹿仍记得曾经的指令。

    趁杜光遗分神,杜光欧暗中蓄力,瞅准了时机一跃而出,朝对方身下的白鹿扑去。他抱住鹿颈,驯鹿果然和他料想的一样没什么反应,他趁机借力,一个猛挺翻身上背。

    “什么——”杜光遗始料未及,被跳上来的杜光欧一计横踢掀翻。他落地之后旋身停稳,即刻下令,“阻止他!”

    瞬间,不知从队伍的何处窜出来一众王城精锐,手持各式武器,将杜光欧和驯鹿团团围住。

    “跑!”杜光欧猛地一拉缰绳,白鹿噗嗤一声,像是领受了他的意思,昂头抬腿,就要从包围圈中冲出去。

    “吁——纳七,别动!”杜光遗的喊声响起,下一刻,那原本蓄势待发的白鹿竟是平静下来,嚼了嚼嘴巴,四条腿像是棍子一样立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眼见包围圈聚拢,杜光欧愤然,一拍鹿颈,“你听他的?你小时候是我带的!”

    可是他现在和鹿说这些,鹿又怎么懂。那不知此刻事态严峻的生灵反而拱了拱杜光欧的手,从他手掌心里找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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