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相信也是可以理解的。”城防军长道,“我刚拿到大迁徙名册的时候,也不敢相信您的名字在上面。”

    杜光欧盯着眼前的男人,对方头盔下的神情另人厌弃,就像是地沟里的老鼠,一双精目上下打量着,让人不适。

    城防军长的面容在扭曲,杜光欧不太确定是不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他越看,越觉得对方在说谎,再不济也是在隐瞒什么。

    如果真的被他唬住了,才是上了他的当。

    量这些人不敢对他做什么,也无暇再与这人纠缠下去,杜光欧头一低,背一弓,一声不吭便往前走。

    城防军长没反应过来,被撞得一趔趄,一身重甲像个铁罐子似的叮咣一声碰在墙上。他未等站稳,直喊道:“拦住他!”

    四五士兵丢了武器,围拢上来,形成一堵不容小觑的人墙。就算此刻是头麝牛站在这,也恐难冲破得了防线。

    “你们还真敢拦我?”

    ——他们疯了?谁给他们的命令,是谁允许他们这么做的?

    士兵围上来,似乎是想要生擒他。杜光欧背上驮着人,不方便施展身手,加之身体已经接近极限,只是被推搡几下,就感觉脚下有些站不稳了。

    “你们……”

    “得罪了,二殿下。”

    “你们最好想清楚了……”

    杜光欧在人墙中挣扎,却感觉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像是被卡在了岩石中间,那些铁制的盔甲构成牢笼,原该是血皑的防线,此刻却用来围困他。

    一片混乱之中,杜光欧尽力让自己不要跪在地上,他的自尊不允许这样。这些玩忽职守的城防,莫名其妙就将他拒之城外,说什么他在“大迁徙”的名单上,他绝不可能向这些别有用心的小人屈服。

    他强撑着,想从地上重新站起来。便是在这个过程中,他听到噗嗤一声,像是什么东西刺进布料里。

    离杜光欧最近的士兵露出惊恐的神色,看上去年纪不大的城防军松开了他,连连后退,嘴唇翁动,“啊……”

    另一个城防军也松开了手,面色惨白,“军……军长!”

    几个城防军都放开了他,杜光欧重获了自由。

    他有些茫然,这些士兵突然都不压制他了,明明上一刻对待他就像对待一个囚犯一样。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既然放开了他,就证明城防军已经意识到他们刚才在做的是件多么荒唐的——

    杜光欧刚挺直上身,便感觉胸口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他嘶了一声,低下头去,眼睛蓦然大睁。

    在他心脏的位置,明晃晃地插着一把匕首。短刃嵌入身体,木制的刀把留在外面。

    痛楚蔓延得很慢,寒冷让知觉迟钝,浸出来的血成为第一个讯号,告知杜光欧此刻发生了什么。他捂着自己的胸口,缓缓蹲下,再也担负不起肩上的重量,夏潜从他背上一点点滑了下去。

    “谁做的!”城防军长的怒吼声传来,他跑过来,却像是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不敢再上前,“谁干的!谁让你们这么做了!?”

    “军、军长,刚才场面太乱了,匕首突然就出现在二殿下胸前……”

    “混账!他就算上了大迁徙名单也还是城主之子,这么棘手的人你让他死在我地盘是他妈的不想让老子活了吗!?”城防军长揪起刚才说话的部下,朝他吼完,又把人甩出去,对在场的其他士兵质问道,“谁的匕首,谁他妈藏了个匕首,给我出来!”

    凶器已经丢出去,自然是无人认领。

    “妈的,去叫医师,必须把他给我救活了!来人,给我把这几个绑起来,不查出是谁动的手,你们一个也活不了!”

    嘈杂声中,杜光欧隐约觉得有人停在他面前,他看不清,怎么努力眨眼,眼前还是煞白一片,像是有人在他头上蒙了层白纱,如何都无济于事。

    疼痛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叫他苦不堪言。

    在明灭不定的意识间,他想道,这些城防军果然有问题,伪造“大迁徙”的文件不说,军队里居然有埋伏他的刺客。

    这人肯定以为自己已经得手了,现在正在一旁欣赏他的死状,看当今血皑城的二王子是如何卑微地匍匐在地,血尽而亡。

    可惜,他是不会让对方如愿的。

    胸口传来轻微的异动,眼前的人影晃了晃,颤动的身形昭示出救援人员的慌张,流露出医师在每一个将逝生命前难掩的紧迫。

    然而,被救治的人却率先选择了放弃。杜光欧平静自己的身体,抛弃求生的念头,任血流,待时间将他带走。

    “别。别动他。会让血流得更快。”

    “怎么看都已经……”

    “军长,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问我怎么办?救不活他你觉得我们还能活得了吗?!”

    听着这些交谈,杜光欧也想开口告诉他们: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没有明天了。

    等他进入王城,他会给罪人定罪,后半生,都别想好过。

    但是,他说不出话来,张口也只是意味不明的呢喃。意识在离他远去,视野也寂灭,耳畔归于宁静,他再也感觉不到侵扰他许久的严寒。

    随那些一同消散的,还有他这条不幸走上亡路的性命。

    ……

    ……

    ……

    巨大的城门投下一片阴影,寒风吹过,激起地面的落雪。

    杜光欧睁开眼睛,视野中,身披甲胄的城防军长站在他面前。对方手里拿着一本名册,城防军的领袖正用他粗壮的手指笨拙地翻动它。

    “一年前,远征一队出城,队伍总共七十二人,人员构成有……唔,名字太多,我就不一一念出来了。”城防军长抬头,看了眼他面前的人,“这么看,最终只有您回来了?那剩下这些人名,我就划掉了。”

    “……”

    城防军长在纸上画着线,纸笔间发出磨擦声,一笔接一笔,一划接一划。

    当今血皑的城主次子便站那本册子的另一边,沉默地盯着。

    沙沙,沙沙。

    人名一个个抹去,杜光欧的目光迟滞地停在上面,没有焦点。

    “名字太多了……”军长翻了一页,嘀咕着。

    远征归来的人低下头,向自己的胸口看去。皮革做的护胸挡在前面,没有一丝破损的痕迹。

    他动了一下,感受到背上的重量。杜光欧回过头去,看到一个戴着皮帽的脑袋,名为夏潜的少年靠在他的肩膀,不醒人世。

    一阵冷风吹过来,将意识吹得清明了几许。

    他眨了眨瞪得有些干涩的眼睛,接着,属于一个血皑王室的冷厉又回到他的眼中。

    ——成功了,能力发动了。

    他眼前的这一切就是证据。

    空荡荡的胸口,背后的夏潜,清点人名的城防军长,固守在城墙下的士兵……一切都回到了原处。

    起死回生,他又一次做到了。

    果然,上天是眷顾他的,赐于了他这种能力就是最好的证明。

    死亡在他面前不值一提,只要有这种能力傍身,他就不会死。

    那个屈辱死去的杜光欧,已经被时间抛弃了。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一个完整的、全新的他。

    一片阴暗的泥沼在血皑二王子的眼中凝结,他目如一纸死亡的判决,扫过眼前的城防军长,又看向后面潜藏在暗处的士兵。他已经知道了刺客的存在,而对方还不知道这点,这将是他敌人败北的决定性原因。

    “啧,名字太多了,您等我划完,估计天都黑了。咱们还是先说正事吧。”城防军长从怀里掏出另一本名册,它镶着银边,造价不菲,显然出自达官贵人之手,“二殿下,有这么一件事,您——”

    “谁给你的名单?”杜光欧打断他,问道。

    城防军长先是一愣,而后回过神来,“您知道这是什么?哦对,您肯定知道这是什么。我记得某年大迁徙名单还是由您公布的……”

    “谁给你的。”

    城防军长摊开手,又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您看,有权力撰写、盖章、公布这个名册的人,您都认识。”

    谎话连篇。

    有这个权力的,除了城主杜义、城主夫人黎礼、王储杜光遗外,就剩杜光欧自己了。而前面那三个人,一个是他父亲,一个是他母亲,另一个是他兄长,这怎么可能……总不至于是他醉了酒,自己提的名、盖的章。

    大抵是被什么人算计了。自己的名字会出现在大迁徙名单上,一定是什么人的手脚。而父母恐怕没有对名单进行最后的审阅,所以他们还不知道儿子在城门口的遭遇。

    杜光欧的视线飘向军长的身后,在那群装模作样站在那里的士兵当中,有刚才偷袭他的刺客。

    不,说“刚才”有点不严谨。应该说,在那被他能力抹去的死亡分支中,偷袭他的人,现在就站在那群假意待命的城防军之中。

    会是谁?背后又是什么势力?

    说实话,杜光欧对此没什么头绪。他常年离城远征,一去就是几个月,每次回城都脚不沾地,待不了几天就又重整队伍、火速出征。像他这样的王室,连跟人结梁子的时间都没有。

    所以,这不是个人恩怨。

    敌人针对的,恐怕是他王室的身份。

    如果是样的话……那他家里人就有危险了。

    杜光欧抬眼,看向高大耸立的城门,它像一片笼罩在天空的阴云,越是盯着,它就越是好像要倾倒而下。

    他必须穿过这里,进入血皑,回到王城,与父母接洽,才能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想到这里,杜光欧蹲下了身。

    在一众城防军和排队进城的平民的目光中,他将自己背上的人放了下来。那些注视投向他,他只觉犹如寒芒针刺。

    少年的身体已经僵硬,四肢凝滞,只有脖子上的黑色围巾是柔软的。即使杜光欧把他放在地上,少年的四肢仍呈现弯折的姿势,像仍被人背着,手肘和膝盖曲起,无法回直。

    夏潜早已阖目,杜光欧一路上感受到的呼吸和温度,只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幻觉。

    他们最后一次交谈发生在驯鹿倒下的时候,这个少年对他说:他不后悔成为远征队的一员,只是要拜托队长,安抚他在琉城的义姐,并替他向她道个歉,漂泊这么久,他这个做义弟的从未主动去看望过。

    杜光欧可以骗自己,夏潜是看到血皑城之后才断气的。但躯体的温度否定着他,那让他不要插队的壮年男人否定着他,城防军长的断言否定着他。

    事实是,这个少年最后也没能看到家乡的袅袅炊烟。

    与自己不同,少年的死亡是真实存在的。他该接受这一点。

    这次远征只有他一个人回来,是一次彻头彻尾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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