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居令将谢毓送到春庭门前,两人便分道扬镳各往去处。

    谢毓跟着小厮到了侧院,离宋清容的主院仅有一墙之隔,走过去也不过十几步。

    进到卧房,榻上放有整齐堆叠的衣物,明显是宋清容为她备下的,但谢毓在外从不轻易换下自己的衣服,因而并没有动。

    谢毓望向窗外天色,心道: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宋岚亭今夜应该也在春庭中歇息,她要不要太阳西落之后去探一探呢?

    算了算了,长公主盯她盯得紧,万一被捉住可就不好了。

    谢毓躺在榻上,盯着茜色软纱帐顶,脑中回想起离开时那道绯色倩影。

    上京官眷中的女郎们虽有善骑射者,却绝没有今日这位安北将军的千金的松弛之感。她在马背上的恣意,若非对马驹有绝对的掌控,寻常人是连试都不敢试的。

    谢毓双手架在脑后,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发冠,闲若散云。

    仅一面之缘,谢毓对这位安北将军的千金生出了无比浓厚的兴趣。

    夏初之际的天色并不比盛夏黑得迟。金乌尚未西坠,便有几颗星子耐不住登场,不必细看也能瞧见它们的影子。

    宋清容叫了谢毓一起用晚膳,待菜品全部上桌,几乎全是谢毓爱吃的。

    谢毓看的食指大动,捏紧筷子向宋清容咧嘴:“多谢殿下款待,那我就不客气了!”

    宋清容乐见其成,眉目间慈色愈浓,“快吃吧,四月天还未转暖,菜凉的快。”

    谢毓捧起一只羊臂臑啃得忘乎所以,啃完一半发现宋清容竟还未动筷。

    她快速嚼了两口,将口中肉块咽下肚,道:“殿下,您也吃呀!别光顾看着我,我会不好意思的。”

    一旁的雪菱见状浅浅附声:“是呀殿下,您午时便没用膳,现下谢公子都劝您了,您可要动动筷子才是。”

    “午时没用膳?那岂非一整日没吃东西,那怎么行!”

    谢毓拧眉,抬手往宋清容碟中送了一大块鲈鱼炙,随后撒下手中羊腿,作赌气状:“既然殿下不吃,那我也不吃了。”

    “你忽地闹什么性子,我这一桌菜可都是为你准备的,你不吃教谁来吃?”

    “主人不吃,我也不吃。”

    宋清容瞧着谢毓翘起下巴,一副要同她别扭到底的架势,即便没什么胃口也还是送了一筷子鱼肉进嘴里。

    “好了,这下可以吃了?”

    谢毓满意点头:“可以。”

    谢毓看着阵仗不得了,实际吃下的却没多少分量。婢女来收拾食案时,一大半菜与端上来时一般无二,根本没动过。

    宋清容望着捧腹躺倒在案边的少年,心中温热,“小谢毓吃得可还满意?”

    谢毓竖起双臂,伸出大拇指:“心满意足!”

    “既吃饱了饭,小谢毓能不能告诉我,为何辗转进宫里找谢美人,也不愿直接来找我帮忙呢?”

    谢毓身躯一僵,装傻充愣道:“殿下在说什么?”

    “你分明清楚今年春狩会由我操办,即便是你托谢美人,最终兜兜转转不仍然会到我的手上吗?”

    谢毓没法再装下去,坐起身来,尴尬笑笑:“殿下原来知道那是我送去的呀?”

    宋清容点头:“你何苦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而不直接来找我?”

    “我只是不想麻烦殿下……”谢毓本就愧受她诸多恩惠,更别提主动麻烦她办事。

    她伏到案前,双手合十,“殿下若是已有安排,千万不用因此变动!”

    宋清容沉默,半晌伸出手戳了戳她的额头,“放心吧,已经按你想的办妥了。”

    得了准信,谢毓第二日底气十足地坐到了宋岚亭旁边。

    “世子可还记得我们昨日的赌约?”

    “不记得。”

    “哦……”谢毓微笑点头,“那我再说一遍吧!”

    “世子今日可会参与春狩?”

    宋岚亭淡然瞥了她一眼,“不参与。”

    “我觉得你会。”

    “一厢情愿。”

    谢毓不恼反笑:“是吗?待会儿见分晓。”

    秋生在后听完二人几番来回,心中讥讽谢毓自作聪明。他家主子从来不会参加春狩,今年怎么破例?

    不过下一秒,秋生就被打脸了。

    宋清容公布了今日春狩的头彩:一块白玉玉玦。

    起初众人瞧见这块玉玦并无反应,甚至有些失望。

    虽说头彩只是个象征,可向来也是奇珍异宝。可今年这块玉玦看起来平平无奇,像是随手在街边捡到的一般,叫人大失所望。

    可随后众人便扭转了态度,纷纷低呼出声。

    “长公主出手竟如此阔绰。”

    “果然是长公主,家底丰厚。”

    “原本以为比不上去年,没想到竟比前几年都好。”

    众人这般倒不是因为这玉玦另有隐情,而是长公主说话大喘气,良久才道出头彩的重头戏。

    “白玉玉玦……”

    “——外加一千两黄金。”

    秋生也没想到他家主子竟也会为钱财所动,长公主亮出头彩以后他便被宋岚亭吩咐去借一匹马来,他要参加春狩夺魁。

    不过秋生显然并没有他自认为的那样了解自家主子。

    宋岚亭此番并非为那一千两黄金而去,而是那块不起眼的玉玦。

    他扭头看向谢毓位置,却发现身旁已空无一人。

    搭在瓷杯边缘的手指微微用力,宋岚亭心中暗生愠意。

    谢毓骗了他。

    从观席上消失的谢毓,在宋岚亭吩咐秋生时便悄悄自人群中隐退,躲在暗处待秋生离席后,跟着他到了马厩前。

    她躲在两帐间隙,趁着秋生装配马鞍的空当,从地上捡起几块小石子,摸出一颗稍加施力朝他屁股上砸去。

    秋生吃痛哎呦一声,捂着屁股气道:“谁啊?!”

    回头扫视了一圈却又空无一人,秋生只好自认倒霉,继续系上带子。

    可下一秒屁股上又是一击,还换了一瓣屁股!

    “究竟是谁?!”秋生痛呼一声转过身,“躲在暗处捉弄人算什么真本事?”

    谢毓见他已是怒火中烧,扬手故意往左边打偏了一点,叫他回头正好能看到自己一处袍角。

    秋生果然中计,高喝道:“臭小子!我看见你了!看我不好好收拾你一顿!”

    谢毓转身就走,却并不加速,只维持着能让他追上的速度,听得马厩内传来秋生怒声:“臭小子,你别跑!”

    谢毓引着他往东跑,随后在一个岔口调转方向往回走,走之前给他留了几处痕迹,依旧是往东的方向。

    秋生果然又中计,谢毓得逞一笑:他这一去回来虽然要不了多久,可她下药只需要手一伸即可,他这一来回已给足了她时间。

    谢毓绕回马厩,从怀中取出一小包泻药,均匀撒在草料上,又捡起根树枝插进去搅了搅。

    看粉末都融在其中了,少女将手中的枝条随手一扔,伸手温柔地抚了抚马儿的眉心,道:“对不住了好马儿,我这药药性不强,不会让你难受太久的,等我回来立马给你喂解药吃好吗?”

    事毕谢毓躲回两帐之间,暗暗盯着无功而返的秋生。

    秋生满头大汗,估计是没找着人又估摸着耽搁了许多时间,连忙跑着赶了回来,口中嘟囔道:“都怪那个臭小子,害我耽搁这么久。”

    眼见春狩即将开始,他疾步绕着马驹走了一圈,检查是否装配完备。大致细节都确认完毕后牵着马离开了马厩。

    望着一人一马的背影,谢毓心道也该动身,探出脑袋左右张望有无人路过。

    “小贼站住!”

    一声洪亮的女声自脑后入耳,谢毓自认没做亏心事,自然没觉得是在叫自己。

    谁知下一瞬,屁股上便挨了一脚,谢毓整个人倒向帐边,摔了个狗吃屎。

    回头一看却被一道火红晃了眼,这不是昨日那位巾帼女豪杰?

    被踹的怒气一下消了一半,谢毓咧着嘴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掸了掸屁股上的灰尘,呵呵问道:

    “听说你是安北将军的女儿?”

    “没错!”褚洪婧双手叉腰,“没想到你这个小贼知道本姑娘的名号。”

    “姑娘是不是误会了?我不是贼呀。”

    “你在这帐前舒头探脑,分明是想行窃。”褚洪婧从腰后掏出一把小型弓弩,直直指着谢毓,“你这种小贼,我在边疆可见的多了。”

    “我都说了,我不是贼,我只是路过罢了。”

    “我不信,你分明鬼鬼祟祟,还想假装路过。”

    “我真的不是……”

    “那你说说,你究竟是过来做什么的?”

    谢毓沉默着面露难色,褚洪婧更加笃定她不是好人了,抓紧她的领子便想带她去投案。

    谢毓被这女郎手上的力道一惊,连忙抻直双腿使劲往地上蹬,一双精巧的小皮靴都快磨烂了。

    “不是,娘子你听我解释!”谢毓抓住她的袖口,“我我我、我是真有急事儿!”

    “我爹说得对,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是贼,却又吞吞吐吐说不出究竟是什么事,不是有鬼是什么?”

    褚洪婧攥紧手中锦缎,“你不肯说自己偷了什么,那便让衙役搜身,替你找找你偷的东西。”

    “我我我、我是想来找个灌丛出恭!”谢毓结巴大喊道。

    褚洪婧乍一下顿住脚,眼神也跟着滞住。

    这男子怎么这般无礼!

    谢毓见她不动,趁热打铁道:“难不成这还算不上急事吗?”

    “我都说了,我不是贼。我本不想说的,可姑娘非要刨根问底。”

    褚洪婧黑着脸松开手,准备离去。

    谢毓却兴致盎然跟了上去,平行在她身侧:“听说姑娘刚到上京不久,应该对这并不熟悉。我叫谢毓,是明威将军的长子,在上京待了十几年,对上京熟门熟路,若是姑娘想出游,在下随时可以作陪!”

    褚洪婧瞳孔一缩:原来他就是谢毓!

    爹爹特意嘱咐过的,不要同此人打交道的谢家纨绔。

    褚洪婧仓促瞟了她一眼,边走边将弓弩放入皮革包中,没有说话。

    谢毓不得理会不死心,“姑娘…姑娘?你怎么不理我呀?谢某是真心想跟你交个朋友。”

    “本姑娘不随便跟人交朋友。”

    “你我方才也算不打不相识,我也报了家门,怎能算是随便呢?”

    “春狩要开始了,本姑娘要入林了,没空再跟你多说。”褚洪婧借口道。

    她步伐越来越快,谢毓卯足了劲儿才跟她同频,追问道:“姑娘能留个芳名吗?”

    “褚洪婧。”

    褚洪婧留下三个字,飞似的逃离了谢毓,沿途还不断环望四周,生怕被人看到自己跟谢毓走在一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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