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四色锦 > 【交接】
    知府不好当,尤其苏州知府。

    难就难在:一是重赋之地,对其经济事务的措置;二是经济、文化都处于先导地位的江南地区,对社会问题的处理;三是在中央朝廷的注视之下,地方行政长官的应对;四是在本身就复杂而特殊的社会关系中,知府的应对。

    如今还要加上,皇权变迁过程中,两大阵营,各方势力的权力角逐。

    知府本身就不好当,所谓——‘知府掌一府之政,宣风化,平讼狱,均赋役,以教养百姓。’

    ——‘每三岁,察属吏之贤否,上下其考,以达于省,上吏部。凡朝贺、吊祭、视布政司,直隶府的传达。’

    ——‘凡诏敕、励令、勘札至,谨受之,下所属奉行。所属之政,皆受约束于府,剂量轻重而令之。大者白于抚按、布按,议允乃行。’

    ——‘凡宾兴科贡,提调学校,修明祀典之事,咸掌之。’

    ——‘若籍帐、军匠、驿递、马牧、盗贼、仓库、河渠、沟防、道路之事,虽有专官,皆总领而稽核之。’

    总结来说,就是学校、田野、户口、赋役、讼狱、盗贼之六事。在这众多职责中,孰先孰后,孰急孰缓,是知府施政必须考虑的。

    ‘六事’与吏户礼兵刑工六房之事所对应,故有六部之事系于一人之说。而六事之中,又以赋役和讼狱为重。朝廷对知府的考核,多以钱粮多寡、刑当讼理为标准,实质就是征税派役,和维持地方稳定。

    在祭祀和会见僚属之后,杜芝宝算正式坐上了知府这个位置,但这只是开头,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官员交接意味着权力的转移,交接的内容即是旧任官对任期工作的整理总结,也是新任官全面了解本地事务的开始。更是《到任须知》里的重要内容:

    ——凡新官到任,其先任首领官六房吏典,限十日以内,将各房承管应有事务逐一分豁,依式攒造文册,从实开报。

    而旧任知府在向杜芝宝交接完毕之前,不得擅自离任,此惯例也在律例中有体现。但对于超期离任者,要按‘赴任违限’定罪,超过时限一天鞭笞十下,每十天罪加一等。

    这十天,杜芝宝肯定不得休息了,即便他想歇一歇,别人也会催他尽快交接。但涉及财政的清查又谈何容易。钱粮交割须造一样三本账册,新旧官各一本,收库一本。

    造册的工作于杜芝宝上任第二天就开始,这日衙门闭了门,他先是会同佐贰官等人,新旧库子,一道封了钱粮库,令一户房吏书写,一银匠来认银子成色,一吏用戥子秤兑。秤兑完毕,新库子见数后再亲手封入库,最后填写收银人、看银匠、封银人等信息,以备查勘。若自后有错,也只寻这几人。

    杜芝宝之前也是得了别人提点,说凡是金银财务的交接,一定先要金银匠估看,如合原估的成色,方可以称足封固,短少就要令库子补足。

    除了银子,仓粮也是交接的重头,粮食可是关系甚大,切不能草率的。对于仓库存粮,在交盘时首先要核对斗合升石,新斗子要亲自看过方可。

    钱粮之外还有脏罚库,也要在交盘时记载明白,防人趁机抵换。

    钱粮一一封兑完,才能明白上簿,然后整理造册,共一式三份,该谁保存就给谁。而这一天,就只干了这一件事,好在进行得比较顺利,目前都对的上账。

    ~2~

    玄妙观附近的天心桥以东,就是苏州织染局。

    两个重要的织染局,苏杭织染局都为邢隆提督,但他本人并不常来苏州,而是久居杭州西湖。

    说起织染局的归属,颇为复杂,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刑隆做了提督后,原本是他派心腹太监来此督织,只不过这织染局的堂上官李老实,访行出身,机缘巧合当了邢司礼的参随,不到一年就混了个入流的九品官,做了大使。加上他又很会巴结,颇得邢隆看重,于是放心将苏州织局交给他管,自己只会偶尔来一下。

    大使是个比芝麻官还小的官儿,但管的事,对于整个苏州城的机户来说,却事关生死。

    朝廷每年会在江南地区实行大规模的坐派,数倍于岁造原额。坐派数额巨大,局内生产的产能并不能满足,所以会让民机领织。

    领织有两种方式,一是来料加工,织成后缴还缎匹领取工价;一是包织,领取价银,领银又有先后,先领后织、先织后领。如今惯行的规矩是包织,并且先织后领。

    官织缎匹定价奇高,每匹基本超过市价一两倍,而领织者有官织户和民机两种,前者拥有局籍,后者不一定属匠籍,大多是普通百姓,开了机房拥有几张织机,每日雇织工拥织这种。

    早在几年前,就有工部侍郎复查发现,苏杭地方官奏称——缎价原估浮时值数倍,领织的缎价每匹高达12两,但实价最多的也只有七八两,少者仅三四两。领织的定价基本就在12~15两之间每匹,远高于岁造中的价值最高的纻丝缎定价。

    官织定价高,官织户领织的话,算一种权利,尤其织造龙袍,基本只有织染局内的世役官匠可以,而且具由督织太监管理。

    另有一种是‘内帑袍缎’,由皇帝内帑发银给织染局织造。去年底崇万帝就发了一万两来,后又补发五千两,让织造新鲜花样的缎匹,才发不久,内承运库又题奏坐派各色纻丝四万匹,价十五万两。旧的还没织完,新的又来,崇万九年坐派的14万6千匹袍缎,由浙江、苏松分26运织解,至今都没织完。

    年年织年年派,年年派年年织,仿佛没有尽头。

    当官织产能不足时,督织太监便会佥派民机,机户领织,看似定价高,基本都被贪污克扣,机户仅得其半。但能得都是万幸,大多数时候甚至还要赔银出去。如督织太监看不中的,又机户令重织,每匹还反要机户解扛银五两。

    如此负累机户,揭债破产者,比比皆是。督织太监口含天宪,四处搜刮,用领织的办法盘剥机户,说生死毫不夸张。

    李老实就干了督织太监的活,虽然不断有人上疏罢遣苏杭督织太监,但只要邢隆在苏杭织造的位置上,他就一点都不担心。他知道他拜的这干爷爷在宫里的地位。

    有人上疏罢遣,江南各局不但没收敛,还时有扩大规模的举动。李老实早就想扩充局织,即想解银,又想解机户。因地方官激烈的反对,虽说没得逞,但佥派却是又扩大了。

    只要机户抗织,他就佥派匠役让其赴局,而且他佥派匠役甚至不分民和匠,凡是殷实富户他便一概佥派。以致苏松的殷实之家尽为匠,因为殷实,是以不匠而匠。

    ~3~

    杜芝宝上任五天,

    这五天,除了盘点钱粮,还要求六房需交供职报告,报各自所辖事务。

    《到任须知》里写——‘本衙门吏典若干,各开分科办事,必须先报吏典总数若干。然后分豁六房,某房司吏几名,典吏几名,备细开报。考其所办事务,验其能否勤怠,以示惩劝。’

    六房吏都是长期供职,不会随意调动,对一府事务可谓了如指掌。杜芝宝新官上任,肯定是通过他们了解具体情况,他们所开写的供职报告就是重要依据,他一定是份份过目。

    各房供报都有相关格式,也是在《到任须知》里写明了的。

    吏房——各房典吏设置,县属印信衙门及所设官员,境内士子为官者名数,致仕官员人户,起取人才、吏员等。

    户房——户口数额,田粮数额,仓库,税课局,鱼湖,河泊所,盐场,金银场,各色课程,农桑蓝靛,会计粮储,官吏俸给,漕运,系官房屋,乡都、里长、坊长名数,造黄册,夏税,秋粮等。

    礼房——祭祀坛场,祭器什物,应祀神祗,存恤孤老,养济院,奉到制书榜文,孝子顺孙,义夫节妇,书生员数,境内儒者,耆宿,历日纸扎,岁贡生员等。

    兵——弓兵袛禁名数,水马驿,递运所,巡检司,系官头匹,急递铺,烽堠,勾军,佥补马夫,选取力士等。

    刑——现禁罪囚,现问案件,境内警迹人,起灭词讼之人,犯法被刑官民,赃罚,捕解犯人等。

    工——工厅间数,公用什物,岁造缎匹,轮班人匠,打猎户,岁办,铁冶等。

    依照这份样式,各房就按此分条罗列,并注明未结事项、因何未结。杜芝宝一一览看,发现未结标注的颇多,几乎每房都有二三成的未结事项,有一房的近一半都未结。

    于是又令六房再将未结事项另造毛本一册呈来,合成一大本,裁齐,并令未结者可从长议处,但务必完结。

    他每日都盯着过问,完一件勾一件,并且每日每房必须完成二三件。又将此录了一个大长单,贴在后堂壁间,让人日日照看,心思警省。

    数天下来,眼看长单上的红勾越来越多,未结事项也越来越少。只有那工房所列的‘岁造缎匹’事项,依旧白纸黑字在长单上摆着。

    杜芝宝寻思了好几天,正想再找工房典吏过来询问。

    可在这时,他书房外突然响起一人急促的喊声。杜芝宝猛一惊,他听出本府推官的声音。

    “老爷不好了,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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