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四色锦 > 【亲蚕以垂范天下】
    崇万帝命文书官记——

    “闻希泉因为大小九卿诸司官员救护渎激,着打一百棍,发原籍为民。”

    他命文书官记下口谕,去内阁传谕。后又觉得力度不够,又命人将司礼监太监阮进忠找来,再传圣意——

    “大小臣工为太子重?为闻希泉重?若为太子重,不必为朕家事屡屡渎激;为闻西泉重,尽管上本来,三十棍不够,五十一百,朕必赏之。”

    内阁中,只有刘阁老值阁,他接了谕旨,不禁叹道,“事到如今,这皇上依然只字不提中宫。唉……可见贵妃真颛宠。可,中宫果真不较?”

    皇帝把始作俑者罚一百棍了结此事,将自己的辩白消于无形,事已至此,一段流布甚广的宫闱谣言,算是平息。只是这其中,惟有一个泄密者,是‘死不足惜’,无人关心。

    翌日,翰林学士兼少詹事疏请行躬桑亲蚕礼于西苑,条上四事:一酌治蚕之礼,二定坛壝之向制、采桑之器、择掌坛之官,三定翟车出入,四用谨厚内臣,严肃宫禁。

    稍后,文书官来传谕旨,让礼部重新上亲蚕礼仪注。

    越二日,礼部重新整理了一套仪注呈上,钦天监也占出扶筐七星在天上出现的时间是三月初八,遂定下这日为行亲蚕礼的日子。顺天府亦需选定蚕母数名,工部还需备钩箱筐架,及一应养蚕什物。

    随后崇万帝诏祀先蚕,又命在京文官四品以上、武官三品以上命妇陪祀,造陪祀牌一面,命妇各备手本于尚宝司关领牙牌。花圆牌陪字一号起,至二百号止,鸟形长牌供字一号起,至十二号止。

    ~2~

    二月下旬,

    京城的天气如果无风,便是风和日丽的晴天。

    大时雍坊临近西长安街的草帽胡同里,有一座普普通通的三进官宅。

    杜芝宝正在外院书房里,教女儿读诗。书房本是他办公、见外客之所,不该后宅女眷来此,可是杜芝宝宠女儿,没法,女儿偏要来他书房,还让他教读书写字。

    女儿聪慧,杜芝宝爱之如宝,捧在手里都怕碎了,是以女儿想怎样,他无有不应的。

    “乖女,今天咱们就学《鄘风桑中》篇,先跟着我读啊……”

    ——“爰采唐矣,沫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麦矣,沫之北矣。云谁之思?美孟弋矣。”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杜芝宝念一句,女儿跟读一句,清脆的童音,听起来如渺渺仙音,他遂也摇头晃脑起来。

    ——“爰采葑矣,沫之东矣。云谁之思?美孟庸矣。”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念完,女儿问杜芝宝:“爹爹,这首讲的是什么呀?”

    “这首啊,是在歌咏上古卫地妇女在季春采桑养蚕的事。”杜芝宝耐心解释道,“桑中,意为桑林之中,上宫则指蚕室,展现的是一幅蚕妇、贵族妇女在公桑蚕室劳作的画面。”

    “啊,女儿明白了!”他女儿灿然一笑道,“知道爹爹为何教女儿读这首,是不是娘亲也要像她们一样,去公桑蚕室劳作?”

    杜芝宝手捻美须,呵呵一笑,“你娘亲只是陪祀,不劳作。劳作另有其人。”

    “哦……那是皇后娘娘要劳作了?爹爹不也说诗中写的蚕妇和贵族妇女在劳作吗?”

    “是啊,可是……”女儿总是有很多问题,杜芝宝每每都会耐心回答。于是他想了想,这样道,“所谓天子亲耕于南郊,以供栥盛;皇后亲蚕于北郊,以供纯服。夫以天子之尊,非莫为之耕也,而必躬耕,以供郊庙之栥盛。后妃之贵,非莫为之蚕也。而必躬蚕,以为祭祀之服饰。”

    “明白了。非莫为之耕,非莫为之蚕,就是陛下和皇后娘娘要垂范天下?”

    “说对喽!所以,躬耕亲蚕一以致诚信,一以劝天下农夫蚕妇,非身率先之弗可以也。”

    女儿所问句句都在点上,领悟得极快,杜芝宝也教得愉快。“对了,还有件事爹爹可以先告诉你,陛下已经准了爹爹的奏请。”

    “呀,是吗?是不是官女学!”女儿意外惊喜,“那以后女儿是不是就可以去官女学上学了?”

    “唉,朝廷能兴办女学,是好事啊,”杜芝宝万分感慨。“爹爹自然希望宝宝能走出去上学,希望就在不久的将来吧。”

    “哦耶!”听了这番许诺,他女儿高兴得蹦了起来,差点掀了椅子。

    “诶诶诶,你这样让你娘亲知道了,又得罚你,爹爹可没办法救你。”杜芝宝一见连忙按住,又道,“不过呢,你得记住,办官女学可是太子殿下提的,你得记殿下的恩。”

    “当然!”他女儿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谁能让娘亲不阻止我出去玩,谁就是我的大恩人!我不但要记恩,还要四时供养,常保我随时都能自由,不受母亲限制……”

    这话说的,杜芝宝哭笑不得,“宝宝啊,你这样说可要伤你娘的心喽。”

    “老爷老爷!不好了……”屋外有人隔着老远狂喊一声,跟着一阵急迫的脚步,迫近。杜芝宝侧耳一听,辨出是他小厮的声音。“夫人,夫人杀来了!”

    “夫人……”杜芝宝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杀来?”

    他没反应过来,可是他女儿先急了,“爹爹,爹爹,是不是娘亲来收拾我们了?”

    “你没给她说,你来我这儿吗?”杜芝宝急忙问道。

    “我说了啊!她也没反对啊!”

    “那……”这下他真糊涂了,不知哪里做错,惹得娘子生气。

    “好你个杜芝宝!”

    两人还正像无头苍蝇,在屋里乱撞,书房门‘砰’地一声被撞开,伴着一声怒吼。

    杜芝宝吓得一哆嗦,他女儿也惊得跳下椅子,一个闪身躲在他身后。“娘娘娘,娘子?”他先对着杜夫人傻笑,看起来人畜无害。

    杜夫人手拿条箸,立在门口,一双丹凤眼冷冷盯着他,却对一同跟来的大丫鬟吩咐,“把小姐带走。”

    “是,”丫鬟边答应,边使劲向小姐招手。

    他女儿早伸出脑袋瓜在察言观色,咂吧咂吧眼睛,一下心领神会,似乎娘亲并不是针对她。她从杜芝宝身后跳出来,先怯生生地喊了声“娘亲……”

    可杜夫人没理她,只依旧盯着杜芝宝。他女儿趁机一溜,就溜到大丫鬟身边。大丫鬟一把拉过她,扭头向书房外走,头也不回。

    还好他女儿有良心,回头看了一眼杜芝宝,送上一个安慰眼神:祝你好运。

    杜芝宝一张脸哭丧着,关键是他都不知夫人为何如此之凶?杜夫人待丫鬟退出去,又瞟了眼通风报信失败的小厮,柳眉一竖,“嗯?”

    小厮浑身一颤,“小的这就去,这就去……”话说着就抱头鼠窜。

    独留下可怜兮兮的杜芝宝面对夫人。“嘿嘿,夫人坐,坐……”

    杜夫人抱着条箸,好整以暇道:“我问你,杜芝宝。”

    “是是,夫人尽管问,为夫一定一定全都交代。”

    “你说你教宝宝读诗,读的什么诗?”

    “咦?当然是《诗经鄘风桑中》啦。可是夫人何出此问?”

    “好你个杜芝宝,竟然教女儿读歪诗!”杜夫人怒不可遏,举起条箸作势就打。

    杜芝宝脸色大惊,下意识地一躲,口中喊起冤来,“你胡说!我怎么可能教宝宝读歪诗?诶诶,夫人手下留情……哎呦喂……”

    其实那只是佯装一打,可他还是挨了一条箸,索性就演得夸张一些。“痛诶,嘶……夫人!你可冤枉死我了!”

    杜芝宝抱屈道:“《桑中》怎么可能是歪诗?夫人你,必须给个说法! 否则,否则……”

    “否则怎样?”

    “否则为夫不干!”杜芝宝脖子一横,视死如归。

    “哼!”杜夫人冷哼,一僚裙先坐了下来,似乎要好好跟他说道说道。“《桑中》,刺奔也。卫之公室□□,男女相奔,至于世族在位,相窃妻妾,斯于幽远,政散民流而不可止……”

    “不止,还有郑玄《毛诗笺》曰:卫之公室□□,谓宣、惠之世,男女相奔,不待媒氏以礼会之也。世族在位,取姜氏、弋氏、庸氏者也。窃,盗也。幽远,谓桑中之野。”

    “哈!”杜芝宝瞪着眼睛张大嘴,一时不知如何辩驳。“非也非也!娘子此言差矣。”

    “差矣?你的意思是郑玄差矣?哟,本夫人咋不知道夫君的经学竟已超过了郑玄。”

    “不是的。夫人听为夫讲……”

    “好啊,倒要听你怎么洗白歪诗。讲,洗耳恭听。”

    “余以为,如把桑中硬指为男女合还之地,未必符合此诗的诗旨。而且,上古谓祭祀时男女合欢可以促进谷物生长,此乃上古遗风,所以《桑中》才有淫诗一说。但实在经不起推敲,所谓男女合欢以促进谷物生长,这说法在郑玄之前,早已荡然无存,又何来淫诗之说?”

    “此诗之主人公当为女子,前人错解此诗,当是某种思维定式所致。承认作者为女性,而谓作者自言,则此诗主旨焕然可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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