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四色锦 > 【本官也无能为力】
    张秀沉默了片刻方答,

    “民女清楚。若非得选□□女只会选择刺绣,不会选择别的。”

    张秀缓缓举起她一双手,看了看这双并不细腻的手,“民女这手刺绣技艺传自祖母,而祖母出自上海露香园顾家。顾家两位高祖,缪氏,能以斗方作花鸟,香囊作人物,刻画之精巧为他郡所未有;武陵绣史韩希孟,深通六法,善花卉,刺绣尤为精绝。我祖母顾氏兰玉,工针黹,设幔授徒三十载,女弟子咸来就学,赝鼎之余光,犹堪百里之地无寒女之叹。她们种种事迹,民女从小就耳濡目染……

    “印象中,祖母和母亲随时拿起绣绷就能飞针走线,那些平常看着不起眼的小东西,在她们手上仿佛有了生命。那时民女总以为,她们手中绣的不是刺绣,而是美好的日子……”

    汪贯道于辰时座堂,此刻已近两个时辰,专注之余,思绪的小河一直在流淌。他想起头顶的那方《体仁为任》,‘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忽然心中一动。立此匾之人,该不会想表达‘躬体履仁,尚德止讼,宗邑以安,三百无患……’之意?

    了然此时心,无物可譬喻,心动之后汪贯道微微一笑,继续聆听张秀的陈述……

    “祖母不仅教民女绣艺,也同样传授女弟子。露香园绣坊,祖母投入太多的心血,以致去世还念念不忘。顾绣虽出自闺阁,但发扬光大却在民间,祖母之后,四方妇女以此营生者日多,固然良莠不齐,但用来糊口已非难事。民女不才,愿承祖母之志,让绣坊继续踵事增华,而令天下再无寒女之叹。民女相信用手中针线,就能绣出未来美好日子……”

    “呵呵,你好大口气!”汪贯道脸带笑意,“不过,本官很是欣赏!”

    “民女以绣艺立户,自食其力,不愿为奴为妾!还望御史老爷成全。”此一番言毕,张秀便起身敛衽,跪倒在地,规规矩矩地磕头。

    “免礼,快快请起!”

    朱家舅舅眼角湿润,上前扶张秀重新坐下。随后也向汪贯道长揖,“我这侄女从小就天资聪颖,于刺绣一道最有天赋。亲家母亲都曾感叹,上海顾氏自缪氏起到张秀,传四代人惟她天赋异禀,仿佛为了刺绣而生。所以从小,她母亲和祖母既严格教导,但又从不限制她……

    “她惯于自己做主,只要不违背礼法人伦,做长辈的都会支持。既然侄女做了决定,草民身为舅舅,责无旁贷理当全力支持。还望御史老爷明鉴!”

    “明白了,”汪贯道不禁感慨道,“张秀你意志坚定本官佩服,只是,立嗣仍需解决,其他的可稍后再说。”他扭头吩咐直堂吏,再带张家上堂。

    很快,原、被告两家皆立于堂下,分立左右,俨然对立之势。

    汪贯道先开口:“昨日让你两家商量财产分割,都商量好了吗?”

    朱家舅舅抢先说:“我朱家出的嫁妆,以及顾老妇人当初从顾家带来的嫁妆,都不能计算在内!这两分嫁妆都有嫁妆单子可查。还有,就算张家给我那妹夫立嗣,但张秀做为在室女,理当分得一份家产,还有奁产也要单独算上一份。”

    汪贯道又问张家族长:“你们呢?”

    张家族长脸色沉沉:“朱家舅舅,这就有些过分了吧?”

    “怎么过分了?”

    张家族长不理,直接对堂上官道:“堂上老爷,草民为身为一家之长,就代表全族给表个态:首先,张秀祖父母、父母牌位要回归张家大宗祠。其次,嗣子就由本人和族老一起挑选族中年□□孩,先从亲支里挑选,亲支没有再从疏支里选。第三,财产如何分?就按照当初小弟分家时的财产清单来算,上等田二百亩、屋宇三间,现银五百两,其余诸如桌、床等家什就暂且不计。田土、屋宇、现银,一共分做两份,嗣子一份,张秀一份做为奁产继承。如此,也算合理了。”

    “我不同意!”朱家舅舅急忙出声反驳。

    “原告,你为何不同意?”汪贯道问道。

    朱家舅舅先与张秀耳语几句,再道:“第一、第三坚决不同意!人早在几十年前就分了家,那就是两家人,凭什么死后牌位还要归大宗?道理何在?第三点,谁没经历过乱世?你张家只看到当初分家的清单,就不想乱世之中,人能保命已是万幸,还能顾及身外之物?亲家母为何后来以针黹为营?要是有土地,何至以女红来养家糊口?你们张家还有什么脸提分家清单?”

    “哼!”张家族长冷笑,“敢问顾老夫人的嫁妆单子上,如今还有什么?你说钱财乃身外物,不错,乱世中人要逃命,土地屋宇却带不走。土地可以被他人霸占,地契房契总还在自己身上吧?难不成这些也没了?”

    “嘿,可笑!”朱家舅舅不怒反笑,“谁家逃难时还带金银细软全副家当?是逃难还是搬家?你要问亲家母亲的嫁妆单子?行,我告诉你们,如今还在嫁妆单子上的,只剩几幅家传刺绣和祖传之物!”

    祖传之物……汪贯道听这话又走了神,真有祖传顾振海墨?

    “就算当时地契房契全都遗失,你们不活着回来了吗?再衙门去查底簿啊,补办一张有何困难?”

    朱家舅舅脸上怒意翻涌,转向汪贯道一拱手:“老爷明鉴,后来不是没查过,还是草民亲自去的衙门。地也确实还在,但已经要不回来了,因为那些地已全做为无主之地,被衙门充了官田!”

    汪贯道看了看双方,考虑片刻,“要不,本官跟你们出个主意?”

    “还请老爷做主。”

    “你们同意本官做主,就需依着本官的来,不可再反悔。”

    “好,”双方皆同意。

    “首先张秀这边,你让出名下一百亩地与嗣子,另外再拿二百两现银,铺面折银平分。毕竟嗣子承祧你父亲香火,以后也是亲人……”

    “张家这边,分家早成事实,而且人去都去了这么多年,不要再想那些有的没的。还有啊,对于朝廷旌表,本官答应替你们写推荐信,至于张秀她未来怎样,你们也不要再插手管了……”

    “本官这样安排,你们可还有话说?”汪贯道又看了看双方。

    朱家舅舅似有一脸不甘,还是与张秀商量一番,然后表态:“既然老爷这样判,那我们答应就是,不过土地就折为现银,加上那二百两一起付吧。”

    “嗯,张家的意思呢?”

    张家族长道:“堂上老爷,草民估计张秀名下的土地房屋,应当是这位朱家舅舅帮着打理。她名下的财产她自己不表态,而全让朱家舅舅出面,这其中有不可言说的吗?土地年年有收益,尤其张秀立女户之后,还能蠲免赋税,说不定早打好主意,把自家的土地也挂在张秀名下,这样自家地的赋税也一并免了……”

    “啧啧啧……”朱家舅舅摇着头,一脸嫌弃,“我算知道,亲家的父亲当年为何要分家单过?人多事杂,各房成天就为蝇头小利算来算去,牵扯不清。而且自己心思龌龊,当世上所有人都跟你们一样?我那妹子妹夫早逝,终归他们夫妻和谐,还算美满,又有一个好婆婆。也所幸妹夫是由亲家母亲一手带大,要是在你张家,恐怕早被你们吃了绝户!”

    张家族长脸色一冷:“姓朱的,你少血口喷人。”

    汪贯道听的不耐,“只说与本案相关的,你们再这样吵,视作藐视公堂,各打五板以示惩戒!张家,给本官一个明确的答复。”

    张家族长悻悻道:“既然老爷做了主,我等小民自当听着。不过,折银我们通通不要,全部折算成土地一起付吧。”

    “你们不要太过分!”朱家舅舅怒吼一声。

    汪贯道脸色一沉,强压下心中的烦躁,“既然商量不成,那就按照本官说得定!朱家,你分出一半土地作为嗣子继承的财产,另再添二百两现银。铺面平分,不够折银不足,张家,你们不必再说。还有张秀……”

    汪贯道忽然顿住说话,过了一会,“至于你肩祧顾家,此事暂且不论,但你还是先要立户。你户籍归上海县,不如就回当地办理,还省得麻烦……”

    “此案原本是张秀陈告审案官吏理断不公,但本官之所以重提原案,也是为了尽快了结,你们都得到想要的结果,目的就在于此。当然,张秀也平白受了些委屈,本官自会为你讨个公道。若你们还有疑问,今日在此提出,一并解决。”

    张秀款款起身,问道:“敢问御史老爷,民女还有一纸婚书在身,这是否也能……”

    “不能!”汪贯道很快打断她,但想语气似乎不好,又解释道,“因为这是登闻鼓案,本官无法做出任何裁定,或者说无权解除这纸婚书。”

    张秀脸色一白:“那谁可以?”

    “当今皇上。”汪贯道眼里带着一丝同情,“本官确实无能为力……不过,本官可以上疏,替你求情。”

    张秀渐渐低了头,仿佛不愿让人看到她一脸失望的模样。

    一切看在眼里的朱家舅舅,不由一叹,或许这真是命里的劫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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