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陛下吓到了吗?”

    “没有,爱卿的要求…并不过分。”祁庆安说“想让他死”时像换了个人,似乎身上裂开一道缝隙,里面真实的东西漏出一角来,是红色的。完全不像她认识的祁庆安。

    “但陛下脸色似乎不太好。”他站了起来,拱手作揖,“微臣僭越了,此事自然还是由陛下定夺。”低头看见她扇动的睫毛在眼下落了一片阴影,“陛下果然还是不愿意让他送命?”

    桌子下的手指相互缠绕,南絮抬起头,不明白他这是在让步,还是已把自己逼到墙角了。紧咬嘴唇,好几次要逞强说出“可以”两个字,但始终没出声,嗓子倒是因为紧绷有些干疼。

    祁庆安不知怎么注意到的,招了手让人送来润喉的茶水。他托着下巴,明白对南絮这种吃软不吃硬的人不能强逼。更何况,一个被自己无奈处死的男人或许会在她心里永远留下来,这绝不是自己想看到的。退一步试试别的玩法会更好。

    “就照你说的办——”

    “绕他一命也可以——”

    两人同时打破了沉默,话语交叠,对望一眼。

    祁庆安笑了笑,掩饰眼里的惊讶。没有顺着女王的话,而是继续阐述自己的想法。“但这种人决不能留在天阶殿了。就算臣愿意,也实在难堵朝臣悠悠众口。”

    “所以,爱卿的意思是?”

    “如今改制的事悬而未决,他始终是陛下的驽伊士。那就按照驽伊士的法子来,将他转手换出去吧。”只要离开了天阶殿,那么让云深消失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当然比自己刚才逞强之下设想的假死之计更好些,南絮决定顺着他。“只是,不知为何突然改变主意?”

    回避了女王直勾勾的眼神,他捋捋衣袖。“微臣所作的一切不过为君分忧罢了。这样处理,陛下更能接受不是吗?之前,确实是祁庆安过于迂腐。这点小事尚不足报答陛下知遇之恩的万分之一。”

    那个缝隙没有了,完美的、冰冷的祁庆安,像一条根本抓不住的鱼。

    临走时,祁庆安倒是批了外衣出来送她。天上又洋洋洒洒飘起雪花来,映着祁家宅邸一重又一重的朱门、廊柱,棕色的砖石墙,冰冷的白雪愈发轻盈曼妙。

    “天这么冷,爱卿留步,不用送了。”看一眼他左肩的位置,“小心伤口。”

    祁庆安没有停下脚步,也不讲话,只是举着油纸伞,走在她身侧。伞面不算大,他只顾着她,雪花簌簌落在自己肩头和黑发上也全无察觉。倒是时时记得提醒南絮小心脚下路滑。雪落在伞面上,落在树枝和瓦片上,两人脚步踩在石板路上,寒风呼呼穿过,那一刻所有的声音都清晰无比。内心居然浮现了下次陛下什么时候会再来的幻想。

    行至中庭的龙柏树旁,忽然一阵狂风袭来,南絮连忙帮着一起握住伞柄。瞥一眼他快要打湿的肩膀,借机将伞往另一边倾斜了许多。

    上了轿走出去一会了,南絮撩起轿帘来,果然祁庆安仍在门口没有离去。她有些心慌,刷地放下帘子目光也躲避起来。

    之前你来我往的漫长谈话中,她几乎否定了云深的猜想,祁庆安对自己不可能有什么想法——很简单,就是没有感觉到。但偏偏最后出门那一段雪中路,短暂极了,两人几乎没有对话和对视,却感到一丝动摇。难道真的有什么不对劲吗?

    再撩开帘子,但见飞雪漫天,祁家的宅子已不见踪影。道旁树光秃秃的枝干成排立在一起,几只飞鸟仓皇地划过天际,心思终究还是回到了云深身上。

    终于,还是到了放手的时候吗?上次的对话表明,他已经撑不住了。本来一开始就是自己自私,想着把不可能的事情强求下来。伸出手去接住落下的雪片,看着它们从纯白变透明一点点融化成水。

    云深所在监牢的铁门被哗地一声推开。兰芷走了进来,这间牢房里居然备了火盆,看来陛下之前肯定来过还打了招呼。

    “我的事——有结果了吗?她,为什么不来?”

    “是。祁大人他宽宏大量,特向陛下求情,免了您的死罪。但,恐怕,天阶殿是待不下去了。”

    “他,替我求情?”云深轻哼一声,“不提了。兰芷大人,可知要送我去哪里?流放吗?陛下她,临走前还能见到吗?”

    “就在京城近郊,这次是将您贬为初级驽伊士,转籍到一个木阶小贵族那。”兰芷越说声音越小。这虽不是死刑,但对云深而言,侮辱意味极强。就算不是他,和陛下没有过那些过往,普通的驽伊士也都很难承受这种转变。

    云深倒不如想象中反应大,只是漠然地“哦”了一声。他已经不太去思考每件事意味着什么,不再去掂量、评判了,因而少了些情绪起伏。人生一片稀碎,正像流沙一样从漏斗中无声地泄下去。

    “什么时候走?”

    “就现在。”

    沉默地跟着兰芷。屋外阳光刺得眼睛疼,等适应了才渐渐看清,雪大概过去一两天了。如今只有树梢、屋顶以及阳光常年照不到的角落,还留着些残雪——但每一处白色中都露着明晃晃黑的、灰的脏东西。

    出了教养坊,绕过崇兴殿,启明楼的尖顶闪闪发光,玉廉桥下河水清亮。本已麻木的感情竟因为一路的风景而骚动起来。他停住了脚步,提问,“我……能再见陛下一眼吗?”估摸着现在这个点,早朝刚结束,他可以像以往很多次那样,在背后远远望一眼。明知没有意义,她或许根本就不想见自己了。上一次谈话的场景在眼前浮现,又裂成无数锋利的碎片,扎在他心上。

    “别担心,陛下会去送您的。她有话跟您说。”

    云深不知道那之后时间是怎么过的,直到南絮真的出现在眼前。

    她和兰芷说了几句话,似乎在为迟到而抱歉。“不会很久,朕稍微交代几句,你们就可以出发了。”

    脚步声靠近,云深抑制不住地发抖。原来他并没有准备好见她,没有准备好道别,没力气做任何决定。

    “这次没让你死成,失望吗?”南絮本来冷着脸,此时竟露出些真诚的笑意来,好像在逗他。不管怎样,他继续在世上活着就不错了。“既然,你说当时选择离开才是对的,这次可以重新选。”

    云深没明白过来。她靠近,近到耳环上的流苏轻轻蹭着他的肩膀。“我打好招呼了,那里几乎没有什么守卫。你想走就走吧。不会有人再抓你回来了。”

    他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

    南絮看了一眼,点点头,就要转身离开,却感到手腕被握住,一回头对上云深的眼。越到关键时刻,他越不会说话,只能用力望进南絮眼里,想在其中寻找到什么。“你要我走吗?就是——一刀两断的意思?”

    他流露出即将被抛弃的孩子一般的惊恐,半天说不出话来。马车上边沿悬着的铃铛在风里叮咚作响,南絮心里乱作一团。明明当时说的那么坚决,这会为什么还要流露出那种悲伤的眼神呢?再多看一秒,或许又会失掉好不容易恢复的理智。

    “时间不早了。你们该出发了。”终于背转身去。

    云深却突然间小孩子脾气发作了,没法像个大人那样也沉默转身,偏偏再次追了上来。

    动作虽迅疾,声音却小的可怜。“要是我去了那里,不走呢?”他鼓起勇气拉起她的手,“你,你会来看我吗?”

    她推开他的手并在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伸出纤细的手指去他颈间,抚摸那一枚青色的云纹平安扣,还是暖的。“好好戴着,别弄丢了。之前给你的香袋也别忘了。就这些了,你走吧。”

    云深刚被柔情融化的脸上,又失去了血色,这是一句拒绝。他僵在风里,看见她越走越远,直到被兰芷拉住才像一具空心的尸体那样上了马车。

    车辙滚动起来,马蹄踏在冰冷的地砖上,清脆无比。铃铛铮铮作响,云深却只剩下麻木。那感觉既像什么都没有,又像被太多复杂纠缠的东西填满,总之没有任何情绪能流动了。

    八十一颗门钉金光闪闪,离开天阶殿的大门就在眼前。突然又听见南絮的声音了,他不管是不是幻觉,大叫着让车夫停车。回头看去,果然是她!她走近,因为拼命追赶脸颊红扑扑的,还喘着粗气。一把捧起云深的脸,在耳边细语:“要是你不走,等我,一个月,哦不,十天之后我就去看你。我们再从长计议,好吗?”

    云深说不出话来,只拼命抓住她的手,不断点头。南絮笑了,好久才轻轻抽出手来,示意车夫可以走了。直到大门关上之前,云深都看见她笑着挥别的样子。

    南絮承认当时理智被某种可怕的东西打败了。在说出那句话之后,她真心觉得,还没有到尽头,还有希望。只要他们都还活着,还坚定地想和对方在一起,就不到认输的时候。

    十天……可以用来干什么呢?继续推进驽伊士改制的事?商定临时的王位继承人排位表?还是什么都不做,陪陪母后等时间过去呢?南絮无从知道了,因为第三天那个木阶贵族就悄悄向她报告——云深走了。

    惊愕,像被浪砸到,几乎晕厥过去。

    但很快释然了:他做了选择,这是他的自由。当时,他紧紧抓住自己的手,狠狠点头,不过是被情绪冲昏了。而三天,也确实够一个人冷静下来了。尽管这让始终没冷静下来的她,显得有些狼狈。原来像小孩子的,是自己。

    后来又下了几场雪,她住的地方,云深存在过的痕迹渐渐磨灭了。他的衣服、汗巾,吃饭的碗碟,写来的信,系发的飘带,甚至包括钓鱼的工具……扔的扔,收的收。其中,一件白色长袍用的料子不算名贵,倒是穿的次数最多,拿起的瞬间,独属于那个人的气息扑面而来。像被火燎到一般将衣服扔远了,即使她曾经疯狂迷恋过那种无法形容的、淡淡的气味。

    总之,某天开始,身边的任何事物都不会让她想起云深了。从此,她也没再折过莲花。日子还不赖,只是不习惯,感觉空落落的。并不像之前以为他带着千羽私奔时,痛得那么撕心裂肺。

    只有在极少数极少数,寒风呼号的夜里,会忍不住想起来。在心底埋怨他明明说好了会等却自己偷偷走掉。当然,这种心绪在第二天会被南絮认为不值一提,就像她多年以后,把和云深这些年来的纠缠,统统用一个“荒唐”来概括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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