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神明无垢 > 十年梨木
    “羊羊,为什么我要叫提熙呀?为什么我不能叫提大刀或者提头来见?这多霸气啊!”

    “不要乱动,坐好。”提无恙正在给九岁的提熙梳头发,他轻斥。

    虽是斥责,语气却是淡淡的温和。

    “大概……因为你很吵吧。本来你应该叫提攘攘的,不过我给你取名的时候想到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所以你就叫提熙了。”

    提无恙耐心地给提熙解释。最后一个字音落定时,提熙的头发也梳好了。

    “好吧,那我也应该叫提熙熙嘛!”提熙努努嘴,摸了摸她的发髻。她完全忽略了提无恙嫌她吵的事实。“哇!羊羊,你真厉害!这个发型你一看就会扎了!”

    提无恙给她梳的是时下小姑娘都喜欢的发髻,提熙自己学了好几次都没学会,跟他一提,没想到提无恙就为她学了。提无恙的手向来很巧,学东西很快,几乎过目不忘,提熙就不知道有什么是羊羊不会的。

    “那你为什么叫羊羊呢?”提熙接着发问。

    她和提无恙一直住在山上,偶尔提无恙带着她下山逛集市,她会见到许多和他一般大的小孩子。昨天提无恙带她下山时,几个小孩问她叫什么名字,又问她名字的来历。

    “他们说名字都有来历的,你的名字是什么来历呢?”

    提无恙盯着她,久久没有言语。提熙看不透他眼睛里的东西,只能瞪着她的两个大眼睛回盯着他。

    “我捡到你时,给你写了我的名字,你只认得我名字里的羊,还要嘲笑我是没尾巴的羊,你都忘了吗?”

    提无恙微微俯首,似笑非笑地看着提熙。

    “不对不对!这是我给你取的名字。你本来的名字呢?你叫无恙,是你爹娘希望你平安喜乐,一世无忧吧!”

    女童轻快的语调惊起了落在院子里的鹊儿,她还沉浸在自己的猜测中。

    “平安喜乐,一世无忧么?或许吧。”提无恙不经心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词,嘴角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话语却好像失了温度。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他的语速比平时快了一倍。

    提无恙一拂袖,道:

    “好了,去院子吧。”

    “好!今天教什么?还教那一式剑法吗?我想学你上次舞的那一套‘七栩流花‘!”

    “不,今天不练剑。”

    “为什么?”

    “罚倒立。”

    “为什么!”

    “昨天我们下山,你说什么了?”

    “什么?我说什么了?”

    提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但是提无恙无视了她迷茫的眼神,一路提溜儿着她从屋子里到院子,手持一把剑鞘撑着她的背。

    还没等提熙弄清楚状况,她就条件反射地顺着提无恙的动作翻身倒立。这两年她被罚了好多次,身体都形成肌肉记忆了。

    这两年来,提无恙教授她剑术和基本功,极其严格,对她的每一个动作招式都苛刻无比,但是从不因为她练得不好而责骂她。

    或者说,提无恙从不责骂提熙,她从未见提无恙生过一次气。

    提无恙从来都是波澜不惊,面色温和。

    但是这不代表他会宽容对待提熙的错误。当然不是指剑术上的错误。

    是为人处事的方式。

    提熙在七岁遇到提无恙,或者说被他捡到前,她都是孤身一人四处漂泊,无依无靠。说来也怪,七岁前,提熙时常脑子痴傻,混混沌沌,很难常常有清醒的意识。而在她忽然发现自己脑子清醒不再浑浑僵僵后不到两个月,一身白衣的提无恙提着剑在一处山脚下捡到了她。

    有时候提熙也很奇怪,为什么提无恙那时候会去那座荒无人烟的山,为什么提无恙会一口咬定她当时7岁,为什么这个正值青春年华的俊美剑客要带着她这个拖油瓶,为什么她在痴傻了这么多年后恢复正常竟然还有普通孩童的智力,甚至她觉得自己比同龄人还要聪明。

    不过显然她没有提无恙聪明,否则不会在每次向他抛出这些疑问的时候都被提无恙绕进弯子里去,而被糊弄了两年。

    由于她的流浪生活,提熙的知识水平堪忧,而为人教养也颇为欠缺。

    提熙不懂得如何与人相处,不懂得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情不该做,她常常随心所欲做事,或者说出一些大逆不道或者不合时宜的言论。

    而这时候,提无恙就会告诉她什么是错的,并且错误是要受到惩罚的。

    在她犯错时,当天提无恙不会言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但次日必定要她接受惩罚,风雨无阻。

    一开始,提熙想过反抗,她实在不理解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为什么要固执的管着她,好不自在。但是她很快发现她打不过提无恙,连逃跑都会被他抓回去,这个人简直像魔鬼一样能够洞悉她的想法。

    不过被管束的好处是提无恙会教她读书、生活,还会教她练剑。

    提无恙的一手剑花挽得相当漂亮,饶是她这个没什么审美眼光的小孩看了都移不开眼。

    可叹她不仅没什么审美眼光,也没什么修养家教,是以常常被罚。

    每次她犯了错,提无恙惩罚她,起初是扎马步提水桶,后来她再大一点儿,惩罚就改为倒立或者其他基本功。

    大概提无恙认为这样既能强身健体,又能起到警示作用,可谓一举两得。

    显然强身健体的目的达到了,但至于有没有发挥警示作用,还值得商榷。

    但是这次,提熙不记得自己昨天犯错误了,她昨天明明是开开心心地下山,又开开心心地回家的。难道她途中说错什么话了?

    “你对那个男孩子说什么了?你想想。”

    提无恙耐心地提示。即使提熙在倒立,他也看到了她一脸不服气的表情。

    提熙拼命地回忆,她昨天在山脚镇子的集市上和几个孩子玩耍,其中好像是有一个男孩,她对男孩说什么了来着?昨天玩了那么久,说了那么多话,她怎么记得哪一句?

    “我昨天说……说,哦,说他眼角的疤痕很难看。不对吗?难道好看吗?”

    “立好了,别乱动。”提无恙抬了抬手,剑鞘轻敲在提熙的小腿上。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人面部有缺陷已是很大的不幸了,自身已要承受很大的压力来面对这样的不完美和外人的眼光。这已经很不易了。可你却直言他人的不幸,妄加评议,这是正确的吗?

    “你说的不错,那疤痕并不好看,可是正确的事情并不一定就合适,也不是所有的正确的事情都可以任人评议。若是今日有人嘲笑你过去痴傻、无父无母,难道说错了吗,难道你少得了冲上去和人打一架?”

    提熙不敢顶嘴了。

    她确实干过这事儿,不止一次。可是她只顾着自己的苦难,却常常忘了别人的痛楚。

    “是……但是他未曾介意,也没有面露窘色嘛。”提熙像蚊子叫一样动了动嘴皮。

    “那个孩子心胸宽阔,不与你计较,这不是你脱罪的理由。开口便揭人短是你的教养不佳,心胸宽广、待人宽容是他的修养良好。若是人人都以他人的宽容为自己的过错找借口,这世间便不要公理,只讲人情了。况且,你可知他的伤疤为何而来?这个男孩便是去年镇子里发洪水时跑到邻镇报信的孩子,若不是他脚程快没留神摔了一跤,被树枝挂了脸,怎会留下疤痕?镇子又怎么能这么快等来援手?”

    提熙傻眼了,她什么都没考虑过,只图一时嘴快,却不想竟如此冒犯了他人。

    她也记得当时镇子的情况有多么凶险,纵使她和提无恙在山上无事,也被洪水困得断了几天粮,更不要提被淹了的镇子有多么危险。

    她竟不知那个报信的孩子正是昨天被她嫌弃的男孩。

    “……我知道错了。以后我会注意的。”

    提熙轻易不认错。往常即便她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大多时候也只以沉默告终。若是她不回嘴,便说明提无恙说服她了。这一次,她是真的觉得自己做错了,是以直接承认了错误。

    实在难得。

    “既做错了便到此为止吧。下次去镇子里时给人家道个歉。知错能改是好事。”

    提熙一听,立即翻了个身,双手打开,稳稳地立在地上。

    “羊羊,既然不罚了,那今天还学……”

    提熙有点心虚地看着提无恙,她知道做错事的人没资格提要求,但是她也真的很想学那套“七栩流花”。她已将提无恙教的许多内容习得滚瓜烂熟,是以渴望再学些厉害的招数。

    纵使身世惨淡,命运坎坷,好歹提熙发现自己还有一技之长。

    剑术方面,她也当得起天才二字。

    提无恙剑鞘一拔,露出雪白通体的剑身,将架子上的木剑一挑,那木剑便飞出去。而提熙纵身一跃,再落地时,已接住了那柄木剑,牢牢地抓在手中。

    “看好!”

    七朵梨花置于剑上,提无恙手腕一转,开始示范起“七栩流花”。

    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提熙看得分外专注,她在心中默默背记这些眼花缭乱的招式。

    ……

    轩岘山,山中竹屋,屋后小院。

    一袭白衣,剑舞生花。

    梨树下一双眼,目光流连。

    梨花纷纷落。

    十年如此。

    竹屋。

    “今日我便走了,你独自一人,万事多留心。”

    提无恙还是那袭白衣,十年光阴在他身上未留下多少痕迹,提熙以为他与十年前初见时一般无二。

    只是自己长大了。

    从七岁到十七岁,提无恙伴了她十年,亦父,亦兄,亦师,亦友。

    “逐花就留给你了。”

    逐花,提无恙那柄剑的名字。

    十年来,逐花一直被带在提无恙身边,从未离身。提无恙对这把剑比对任何事、任何人都上心。

    提熙以为,这把剑是他的命,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扔下逐花。

    “为什么?你不是说要去很危险的地方,你不带逐花怎么行?留给我算怎么回事?”

    “正是因为危险,才不带上他。我要换一柄称手的剑。至于逐花,”提无恙似乎叹了口气,似乎没有,“你要保管好他。”

    提无恙在柜子底部取出一个外观华美的长匣,小心翼翼地擦拭上面的灰尘。

    这个匣子应该很多年没有拿出来过了。可能是十年。

    提熙一眼认出,这是个剑匣,但却不是逐花的剑匣。逐花是一柄素净的剑,不可能配这样花哨张扬的剑匣。

    “你不是一直唠叨要一柄好剑吗,逐花便先给你了,替……替我保管着,等着我回来拿。”

    “羊羊,你到底要去哪儿?你什么时候回来?这柄剑是谁的?难道逐花还不如它称手?”提熙发出一连串疑问,她心中实在有太多问题了。

    她不是今天才有些问题的。

    从几个月前,提无恙就变得很不对劲。他似乎早早的就决定好了要离开,但是非等今天动身不可。而他也无论如何不肯说要去哪里,也决不让提熙跟着。

    提无恙从未这么反常过,提熙心中隐隐不安。

    “或许月我就回来,或许年,或许……

    “这柄剑名挽风,是我的剑。我带着挽风足矣。

    “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千万照顾好自己,千万多留心言行,千万……保管好逐花。”

    留下这几句话,提无恙只叫她莫要再问,便提着剑上路了。

    没有再看一眼这竹屋,这小院,这梨树,还有她。

    提熙一时有些恍惚,十年之中,她从未想过提无恙会抛下她离开,只留下几句草率的嘱托,和那柄他从不离身的剑。

    难道自己真要在这无人的深山中等一个不知归期的人?

    难道她就这么守着空荡的竹屋糊涂度日?

    这么多年来,提无恙待她很好,温和细致,宽容周到,他一直淡然处世,似乎没有什么能在他心中掀起一丝涟漪。即便有时惩罚她、与她说理,提无恙也是循循诱导,耐心解释。

    她一直以为提无恙就是这样一个人,冷静,自持,出世,有些冷淡,但不失为一个好的同伴。

    可是现在,提熙发现她从未了解过提无恙,她不知道他的身世,他的过去,他的想法,不知道他为什么而来,又为什么离开。

    他的身上,满是谜团。

    这么多年来她竟然一直忽略了。

    她所了解的,不过是这相伴的十年。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这个想法让提熙突然生出一阵孤独感,和愧疚。

    养育、陪伴了她十年的人,她从未想要理解或者认真倾听过他。

    或者他并不需要。他没有讲过任何与自己相关的事

    但是提熙不能心安理得的接受。

    她已经长大了,她可以决定自己的事。

    而提熙立即做了决定。

    山脚下。

    白衣青年提着华美的剑,最后望了一眼静谧的群山。

    便转身背山而行。

    眼底少见地有了几分波澜。

    “提无恙,十年已到,她还很好,你决不能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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