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泰在王位未坐稳,便开始规划着一统天下。

    他不满足于只做一小小君侯,只想君临天下,一直征战到天子脚下,逼天子退位,再称帝。

    朝政未稳,因惦记着筝筝,便先行往时府走了一趟。

    从前的相府,因着时相执意辞官归隐,已改成了将军府,由时将军支门立府。

    出了勤政殿,有大内紧随其后,回禀着:“君上出行,可乘銮驾?”

    “不必惊动世人,只需知会时府一声就是。”周文泰舍弃了轿辇,用脚去丈量这一寸寸王城。

    特意又嘱咐了一声:“也不必兴师动众,免了时府预备。我只寻常过去吃个晚膳,以后这样的时候更多。若他们兴师动众,我反倒不敢再去,那才真是要成了孤家寡人。”

    “是。”大内弓着身子,连连应答,又忙禀报起别的。

    “君上,太后已从流放之地启程多日,不日便会抵达王都。可是要大摆筵席,要朝臣出城迎接,为太后接风洗尘?”

    “要,还要乘太后车马。”周文泰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道。

    不过想着,自己才登基,朝政不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父亲过世,又不愿委屈娘亲,便又改了口:

    “慢着,此事待我同朝臣商议过后,再做定夺。”

    “是。”大内应声道。

    “对了,江敞的尸首可埋了?”周文泰垂眸疾行,随口问道。

    昨日收到密报,前朝余孽被前朝王后手刃,他震惊到无以复加。

    心疼多过确幸。

    筝筝对他没有爱意,对自己来说,自然是幸事。

    可舍不得她吃这份苦,也恨自己无能。她不再依赖于自己,这等事,也不向自己求助。

    “前朝王后有功,不过,既人都死了,以后也就别称什么前朝王后了。她有自己的名字,不需要冠夫姓。尤其罪臣之姓,不值得后面加夫人二字。”

    大内一时犯了难,因摸不准新君的脾气秉性,不知他是想体现宅心仁厚的一面,还是快意恩仇。

    只陪着小心:“甲士去将那一块守了起来,不准百姓靠近。却也不知该如何处置,特意派人进宫请旨。”

    “遥想当年,他们父子合谋,企图将我在诏狱冤死,再扔到乱葬岗里,一抔黄土。我今日对待江家,实在是以德报怨。”周文泰对于这帮秋后蚂蚱,原本没放在心上,量他们也蹦哒不了两天。

    若是还能利用他们的余热,彰显自己胸襟,稍稍善待,吸引有识之士辅佐之,何乐而不为?

    不过既然筝筝对他恨之入骨,周文泰自然得跟小青梅同仇敌忾。

    “看着做甚?每日嗅着尸臭不难捱吗?周围的百姓更是遭了殃。将他弄到山上,化成肥料,滋润山上的林木罢了。活着没有价值,死了还能干点有益的事。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树。”

    大内看新王一本正经地说着离谱的话,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笑,只掐着自己大腿根部,继续保持恭敬。

    “是。君上体恤,连年征战,见过的白骨无数,便不忍百姓再闻血腥。国有明君,百姓往后终于能安居乐业、五谷丰登了。”

    周文泰一怔,这些大内奉承起来,连草稿都不用打,章口就来。也有几分巧思。

    到了宫门口,还未上马车,就见晋儿守在这,由乳娘牵着。

    数年未见,他好像长高了一点,但还是消瘦。

    周文泰想将人抱起来,可还是忍住了。

    许久未见,不知如何亲昵。

    他也没尽过一日父亲的责任,不动该如何教导。

    “父王,儿臣在此等候,是有话想请教父王。”周晋图说话间,便拜了下去。

    周文泰看他小小的人儿,礼数周全,可见夫子教诲甚严。

    “起来说话。”

    周晋图起身后,抬头仰望着他,道:

    “父王,那日娘亲将我藏匿在箱中时,曾对我言,他不是我娘亲。又说女子生产十分辛苦,我不可以认贼做母,那样娘亲会伤心。还说要我善待我娘亲,拿她当婶婶,当陌生人都成。”

    周文泰背后去的手,握成拳头。

    筝筝是懂怎么在他胸口捅刀子的。

    不动声色问道:“那晋儿是如何答的?”

    “我求娘别走,外面兵荒马乱,我怕她被泥腿子欺凌。也担心她死于乱箭之下,可她非走不可。我原本想追随而去,又恐自己太小,没能力护住娘亲,反倒成了娘亲的拖累。便苟且偷生。”周晋图对答如流,口齿清晰,继续道:

    “儿想着,最无用便是意气用事,我得先保全自己,才能去找娘亲。若我死了,那就算娘亲好好的,我也再见不着他了。”

    周文泰在心底赞许地点了点头,这般看来,晋儿的夫子无需替换了。

    “那娘亲对你说的,晋儿怎么想?”

    “我想可能是我读书不好,娘亲对我失望了,故而撒谎。可娘亲答应我的事,从来不会食言,事事有回应,我不知为何这次要骗我。爹爹,是不是晋儿表现好了,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娘亲就会回来?”小小的人儿,强忍着眼泪,说话时,声音都在发颤。

    他没有一日不在想念娘亲,想念娘亲特有的体香,还有每次沐浴后,头发上的皂角香气,以及每晚睡前给他各式各样《山海经》的故事。

    周文泰眼眶也有点湿,像进了石头。

    可怜孩子,宁愿相信是自己做的不好,也不愿相信筝筝真不是他娘亲的事实。

    也可怜自己,若是他也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筝筝就能回来,便好了。

    因为她说一句,不喜欢他喝酒。多少次酒盅拿起来,都放下了。但她从来不知,也不在意。

    周文泰想蹲下来,抱抱儿子,不让他仰视自己到颈酸,对这个父亲恐惧又陌生,就像遥远的神明。

    但他还是忍住了。

    倒不是让他明白天家父子威严,而是若人人都给他温暖,他便不会像现在这般,过分珍惜和期盼娘亲的慈爱。

    “晋儿,你没错,是爹爹惹你娘亲生气,所以她不要我们了。但是你要帮爹爹,你替我多哄哄她,她疼你,想必不会那么狠心的。”

    周文泰感激于她对晋儿的照顾和保护,也恨她绝情无义。

    他也明白她是怎么想的,无非是小孩子长大后,会忘掉六岁前的记忆,那她及时走掉,对晋儿也没什么影响。

    可他已无太多可用筹码,只有晋儿,帮他将筝筝追回来。

    周晋图懂事地含泪点了点头,目送着爹爹上了马车,离去。

    渴望被爹爹抱抱,可还是忍住了,不敢说,更不敢亲近。

    直待马车走远,才小心翼翼询问:“大内,有人说,我娘亲被爹爹杀了,是为了给时娘娘腾地方,是真的吗?”

    “这等大逆不道,罔顾人伦的话,小祖宗万万不可再说了!否则,君上不安。君上不安,便会朝野震动。连我们这些服侍的人,也都会被拉下去杀头。”大内不顾失礼,早被惊出了一身冷汗,立即去捂小主子的嘴。

    又含糊其辞道:“君上说先王后是你娘亲便是,他说不是便不是。小祖宗不需要想明白,更不用一探究竟。只要听从、顺服、跟随。”

    “我明白了。我舍不得娘亲,也不愿身边服侍的人去死,都离开我。我不会再乱说话了。”周晋图其实也想不明白,先王后是先王的妻子,怎会跟父亲生下孩子?那先王如何能忍?他们又是何时,在何地生下了自己呢。

    只是,不敢再随意问了。

    “即便先王后不是我娘亲,她待我这样好,更显得她无私,我更要报恩。而我娘亲,被父亲处死,想必一定有父亲的道理。父亲并非滥杀无辜之人。”

    大内一时语塞,也不知该如何哄着小祖宗了。

    好在他不似那般顽劣稚子,以折磨身边人为乐,还算有情有义。

    咋了咋舌,才继续宽慰道:“小主子,其实不管宫中与民间,都有许多人,以写话本故事为乐。有的是王侯将相,有的是小姐书生,有的是宫廷秘史,但这些都是假的,做不得数。若是将话本子当成真的,更是愚笨之人。”

    周晋图低着头,没怎么听进去,却也不知该如何反驳。

    周文泰的马车驶到时府后,虽未声响,但时府还是给了该有的礼数。

    入宴后,看着跪了满地的家丁,周文泰居主位,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没在席间看见筝筝的身影,盼望落了空,好心情荡然无存。

    “叔父,请家眷都起来吧。时兄今日好些了吗?”

    众人纷纷入席,时克然看起来还是虚弱,好在福大命大、躲过一劫,拱手道:

    “有劳君上惦念,臣……并无大碍。”

    “叔父弃我而去,筝筝也不肯让我见上一面,现在时兄也不理我。”周文泰不过在席上自言自语,时家人松弛下来的神经,立即紧绷了起来。

    “君上,臣已第一时间交付了通兵虎符,臣也没有装病,我……臣伤得实在太重了。”君恩难测,时克然只知礼多人不怪。

    “你要说什么?你很害怕吗?在战场上造反都不怕,我很可怕吗?”周文泰心情低落到了极点,若他居功至伟,他会安抚、会哄、会权衡之术。

    偏是这样,两个人瞬间隔了千百里。

    “以前,我就是这样对江敞心口不一的,现在你曲意逢迎。”

    “君上,臣无反叛之心。”时克然起初由跪坐到直起身子,现在更是叩头趴在席上。

    “臣该死,无法让君上高兴。”

    “所以,你是说我早有谋反之心吗?你这样,会让我觉得你不甘心。世上最难看透是人心,我也勉强不得。”周文泰以手撑着桌子,看向他时只有无奈和落寞。

    可惜,从前那个哄他、安慰他的人没了。

    “我娘亲很快就到咸阳了,你还要不要进宫去给太后请安?”

    时克然这才慢慢抬起了头,“若太后不嫌弃,臣要去。”

    “若她看你这样噤若寒蝉,她会生气。”周文泰说。

    时知节听他又开始了,每次都将爹娘搬出来,除了装可怜、卖惨,也没别的了。

    大抵是女儿以前吃这一套,他就以为时家人都吃,招不在新管用就行。

    殊不知,闺女喜欢他,所以他怎样都行。换了其他人,并不那么管用。

    出于老父亲的慈爱之心,还是将儿子解救了出来,将战火引到自己身上。

    “君上,草民原本想今日回田庄,知晓您要来,特意等了一日。让小厨房准备了这桌佳肴,不知道合不合您胃口。”

    随即又给儿子使了个眼色,示意长子坐好。

    “有劳叔父费心。”周文泰没动筷子,还是问了出来:

    “筝筝在府上是吗?”

    时知节不敢隐瞒:“是。但小女性子倔强,君上最是知晓。她不愿意参与家宴,我请过了,她不来。也只能由着她性子。但君上想见她,择日老夫一定再严加管教、多劝劝,不让她忤逆君上。”

    “不用了。”周文泰给了特赦。

    很想说一句‘待会儿我去看她’,可不知为何,突然就少了勇气。

    从前说句话都是奢侈,现在可以同她促膝长谈了,她却不肯再给个眼色。

    “谢君上,实在不行,君上亲自管教吧。老夫虽是心疼,可草民也不能犯上作乱。只是,老夫还是想替小女求个恩典。”时知节从不邀功,尤其吃过亏,只将自己身段放得很低。

    “不论怎样,她是前朝余孽,可也斩杀前朝余党有功。还请君上格外开恩,勿要为难她。”

    “若你不说,我会怎样呢?将她囚禁深宫么?你说了,我就得卖给你这个面子么?”周文泰忽然觉着,时府让他陌生。

    “无关君上,是臣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主要是筝儿成婚前,妹夫瞧着也很好。哪知小妹嫁给他后,把什么苦都吃了。”时克然不敢继续说下去,但曲中意,众人皆知。

    “筝筝有功,我的确该褒奖。可我不配。在她面前,我不想展现出上位者、高高在上的姿态,我都靠她施舍。”周文泰不知该如何向几个做保,说自己不会重蹈前朝余孽覆辙。

    “不瞒叔父,我此番过来,就是恳请她随我一并入宫的。至于往后,她愿意给我一个名分,我会给她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哪怕是二嫁。若她不愿,只在宫里陪我就是。”

    时知节一直低着头,斟酌措辞,思来想去,都说不出口。

    为了闺女,还是把心一横:“君上,小女说,她与你再无可能了。还请君上另择良妻,白首偕老。”

    “是。小妹是我看着长大的,她什么德行,我最知晓。她做不了一国之后,也不能母仪天下。她那个脾气没人受得了,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时克然没让爹爹自己撞刀口,也跟着补了句:

    “不是我危言耸听,看她前一段姻缘就知道了。最后落得个杀夫的结局,这等利器,怎敢放出去,再害人?尤其还是害君上。”

    周文泰在这接二连三受打击,本就失意,想不到还有最后重创。

    不知戒酒有几年了,再度破了例,端起桌上的酒盅,便饮了一口。

    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了,是你们没看中我。原来,我是什么很烂的人吗?”

    “不不不,君上这样说,时府不宁。君上荡平四海,志在八荒,风流倜傥,俊美无俦。从前便有无数女子自荐枕席,如今顺承天意,后宫佳丽三千,无数美人婉转承欢,都等着君上赏玩。”时克然一堆溢美之词,如同从兜里掏出来的一样。

    奉承过后,又开始自贬:“而小妹已嫁过人,既无贞洁。小产过后,郎中诊脉,再无诞下子嗣可能。已过了及笄之年,很快便是徐娘半老,姿色不复。且不贤、不德、不驯服、不能换位思考、不善解人意、不聪……她身上没有一点优点,实在德不配位。进宫当个宫娥,都嫌她笨手笨脚,又怎配充盈君上的后宫?”

    “她与我同生共死、风雨同舟,为什么不说呢?以后,我不想再从任何人嘴里,听见贬低她的话。只是我想知道,你前面扯出来一堆关于我的话,是你自己这样想,还是她也这样想?”周文泰问。

    这倒是将时克然问住了,到底是说他风流倜傥,还是说他后宫佳丽三千。

    只能实话实说:“这是我的想法,至于小妹如何想,我亦不知。我们只能竭尽所能的去爱护她。”

    “是。时家对君上只有信任和忠心,我自然愿意让女儿青云直上,交到君上手中,也相信您能照顾好她。只是……”时知节也不想再受他盘问了,哪怕实话伤人,我还是说了实话。

    “只是她自己不愿意。君上往后鹏程万里,一鸣惊人,也实在不必怜惜一弃妇。由着她的性子,也请君上放下执念。祝君上得遇良人,琴瑟和鸣,子孙满堂。”

    “叔父,你在骗我,我也知道。既如你所说,我后宫美人无数,你还说敢把她交给我,这话你自己信吗?”周文泰把玩着手中的酒盏,任由喉间涌起辛辣的苦涩。目光也从迷离涣散,渐渐变得冰冷绝望。

    时克然与他并肩作战数年,深知这是野兽狩猎前夕的神情,再度替时家捏了一把汗。

    “君上,说实话,是小妹嫁给你,不是我嫁给你。所以不管我们如何看待你,并没有太大意义。她觉得你无可救药,可她愿意,我们只能尽量帮她。她觉得你世无双,可她避之不及,我们也不能强求。”

    时知节睃了儿子一眼,这不是明显将小妹卖了出去?

    可此刻,不推卸责任,也实在揽不过来这个责任。

    周文泰端着酒盅,走到时知节跟前,跪坐在他身边。

    此刻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君主,只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

    “父亲,你要帮我,你要救我。不然……”他说着话,便开始哽咽。

    “我要如何?我打下这江山就是为了她,她不理我,我怎么活?我哪里做的不好,我可以改。我哪里做错了,你们要告诉我,我不是这样无可救药。父亲,这江山我不要了,我可以给她,让她做女王。”

    “君上,这话你今日说了,就散了。时府不会传出去,往后,你也切莫要再说了。”时知节道。

    心底却在为难,再去劝女儿,就再没有这个女儿了。等于撵她出相府一样。

    可他看着长大的少年,低下桀骜的头,在自己面前哭,他于心何忍?

    “我父亲不在了,没人帮我提亲。她现在连见我一面都不肯。我不舍得对她用强,父亲,我这几日一直寝食难安。我……”周文泰又开始断断续续,语无伦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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