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迟迟而至,随后是时瑜琼从车上跳下来,看见眼前一幕,心脏被拉扯得疼。

    “是被村民发现了,要拉着他去邀功?”

    “是我。”时玥筝语气极淡,几乎没有一丝温度。

    “可是他又欺负了你?”时瑜琼握着妹妹的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将她拉出来的时候,心疼的泪水肆意,却连自己都没发觉。

    “没有,是我欺负他,我骗他说我有了身孕,其实没有。可怜他脑子时而清醒,时而不清醒,连我们几时上的床都不知道。”时玥筝被姐姐扶上马车,身体还在止不住的颤抖。

    “我就是要让他带着绝望死去,永世不得翻身。”

    时瑜琼拿了干净的帕子替她擦脸,又递给她水壶,想叫她润润嗓子。

    才小心翼翼询问:“他的尸首,当如何处置?”

    “人都杀了,何必再厚葬?可去鞭尸,我也不愿意再对一个死人多费力气。就让他在那儿吧,哪个布衣捡着去报官,算他走运,能发一笔横财。如若没有,就让他尘归尘土归土,被哪个大虫和黑熊饱餐一顿,感谢大自然的馈赠。”时玥筝低头,才后知后觉,自己裙裾上蹭了血渍。

    “对不起,姐姐,我把你的马车都弄脏了。这是江府的马车吗?周文泰登基后,有没有为难你?”

    “小妹,你别怕,我很好。我夫君已经跟其他江氏宗亲一样,归顺了新王。周将军,不,新王已封了江氏中,有头有脸的族人,为侯爵了。”时瑜琼怕她再激动,不断安抚着:

    “他需要笼络人心,总不至于赶尽杀绝,杀降不祥。好在我夫君对江敞这个子侄,没有迂腐和效忠,不然就算我想归顺,女人也做不得主,只能被他牵连了。”

    时玥筝甚至不敢去想那样场景,周文泰不会对江家人心慈手软,而姐姐又是江家儿妇,自然得跟着夫家共同陨落。不论是杀头还是流放。

    “姐,我发现谁做王上,都没有什么不同。若你真有难,我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只恐我的话,在江敞那儿没有份量,在周文泰那儿,同样如过眼云烟。哪怕我可以自降身价,去跟新王摇尾乞怜。”

    见这是相府的马车,而不是江府的,让她少了许多应激,渐渐平静下来。

    “姐,我没救下来爹爹,没护住娘亲,我一定要保护好你。”

    “小妹,你不要自责。什么时候刽子手问心无愧,轮到受害者百般忏悔了?”时瑜琼拉着她的手,搁在自己掌心摩挲。

    “姐,如今时过境迁,你还想跟那个商贾在一起吗?如果想,或许无需我出面去说,我有自知自明,我说也不管用。保不齐可以让父亲……父亲要告老还乡,那可以让兄长去操办此事。”时玥筝问道。

    “不用了,你不想再回到他身边,父亲要归园田居,哥哥昏迷至今,昨儿才醒来,身体虚弱的厉害。我不能为时家做些什么,就绝不能再令你们为难。”时瑜琼勉强笑笑,又拉着她的手,摸向自己小腹。

    “小妹是个耍赖包、骗人精,我却不是。我真有了身孕,已经五个月了。从前我就没将男人看得多重,现在更不会为了男人,舍弃我女儿。”

    “难道女人的一生,不是被男人掌控,就是受宿命摆布吗。”时玥筝原该为她高兴,可此刻只有悲伤,被命运摆布的悲伤。

    “姐姐,若是那商贾真心爱慕你,他会是愿意对你的孩子,视如己出的。就像我对晋儿,起初是爱屋及乌,怜惜他身世凄苦。而后日复一日的相处,便跟自己孩子也没什么区别。果然,人会爱上自己付出多的,而不是为自己付出多的。”

    “是呀,所以老话都说,我们遇见难事时,要去向帮过我们的人寻求帮助,而不是我们帮过的人。”时瑜琼始终拉着她的手,嗅着她身上还有淡淡血腥味。

    心疼小妹不得不又一次动手,只怕又得做几天噩梦了。

    就像余太后只心疼自己儿子一样,哪怕亲生骨肉手指擦伤,儿妇手臂斩断。

    时瑜琼也只心疼自己妹妹,哪怕妹夫已经死了,她只心疼小妹亲自手刃,会留下心理阴影。

    “你要杀他,让哥哥去不就是了?就算兄长重伤在身,随意找个相府护院、暗卫、小厮便罢。”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非得看着他死,才能解我心头之恨,才能让我余生回忆起他来,不必回回心郁气结。”时玥筝将头枕在姐姐的肩头,与她相依相偎,就像儿时那样。

    每回娘亲领她们出去泡温泉,她总要跟姐姐好一阵打闹,两人亲密无间。就这样腻歪着,一块长大了。

    “姐~”如今满心的委屈,很自然的就只想跟她说:

    “我原以为我会快意恩仇,可我后来发现,他活着,我没那么痛恨。他死了,我没那么畅快。我从前多想和离,恨不能他死在外面,可他真死了,我又没有想象中的轻松和快乐。我究竟是怎么了,难道我天生命贱,还是我变成了圣母?”

    “人都是复杂和多样的,我与江郎过日子,还不是这样?他比我大三十岁,我跟他更说不到一处去。有时希望他死,有时又想给他做他爱吃的鱼。”时瑜琼搂着妹妹的小脑袋瓜,抚了抚,说:

    “其实每对儿夫妻都是这样的,每天都有数个念头想弄死对方。两个人过日子,哪有勺子不碰锅盖的。一辈子不拌嘴、不争执、不打架的,几乎没有。要不怎么都说,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

    “可只有我付诸于行动,我是不是傻瓜。”时玥筝失神的想着,兴许是她性子有问题,对谁都是这般苛刻。

    不肯原谅江敞,因她不喜欢他。

    可她那样爱慕周哥哥,也再不给他一次机会了。

    “小筝,做了决定就不后悔,勇敢往前走。有时候我也想杀伐果断,更不知我这优柔寡断、前怕狼后怕虎的性子好不好。”马车慢悠悠地走着,时瑜琼如同打开了话匣子,缓缓开口道:

    “我自诩不是无私的人,不能对别人的孩子,视如己出。那么我就不能宽以待己,严以律人。要求那商贾,对我的孩子,也视如亲生。我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如何去要求别人?既如此,更不该勉强对方。趁着珍珠变鱼目之前,将曾经的美好,都留在回忆里吧。”

    时玥筝不搭腔,只嗅着姐姐身上熟悉的、令她安心的皂角香气。

    如今是乱世,甚至有将军打下一座城池,就有小妾大着肚子回来,再不就霸占了别人的女儿、夫人甚至母亲。

    至于战败的敌人的儿子,直接收做义子,哪儿管是谁的孩子。

    人口意味着一切,而义父和义子,比其他关系更稳固。

    “我这一生,有肚子里这一个孩子就够了。”时瑜琼不知是不是受嫡母影响,对于生育这事,也是热情不高。

    “若那商贾没孩子,自然希望我再生一个,给他留后。若他有孩子,人都是自私的,向着自己孩子。”

    时玥筝只觉好复杂,她的大脑仿佛锈住了,再思考不了一点。

    又累又困,终于枕着姐姐的肩膀睡着了。

    在马车上从天黑睡到翌日天黑,她也不知自己会睡这么漫长的一觉。

    到了相府,仿佛落枕了,肩膀和手臂剧痛。

    回了家,先洗了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才从卧房里出来,准备先去探望父亲,再照顾哥哥。

    直到听见父亲在兄长房内,便直接过去了。

    时克然看起来精神状态好些了,到底是武将出身,身体像铁打的。

    不过只能下床,却是不能像从前一样,骑马弯弓。

    看见小妹的身影后,露出笑意。

    “你好些了吗?公主……江禾还好吗?”时玥筝坐在他床边,问道。

    “咸阳宫陷落后,她就不知去向。我让人去找过了,不过不见踪迹。我想,她当初愿意下嫁给我,本就是为着报仇吧。”时克然说了两句,就得缓口气。

    积攒些力气,再继续说:“幸好我没有碰她。以后不管是浪迹天涯做侠客,还是悬壶济世,自由自在的,随她吧。”

    “你呀你!以前倒不见你洁身自好,小妾一个接一个的找。怎么对她就冷眼相对?公主配你,还委屈了你。”时玥筝见他要起来,立即过去搀扶。

    不顾他身上有伤,该斗嘴时,还是像以前一样,呛了他一句:

    “难不成你害怕?你早就想反,所以不跟江家纠缠不清。我就没你这个先见之明,也是男人的事,女人决定不了。只是可怜公主,保不齐,她就是因你迟迟不愿与她亲近,才心灰意冷离开的呢。”

    “我如何是觉她配不上我?正是因她身份尊贵,才不敢轻易亵渎。我生来不能仰人鼻息,也不愿意高攀。这份福气不如给别人。”时克然道。

    时玥筝感同身受,他们同气连枝,都是不能委曲求全的。

    “别说你哥了,说说你自己。现在你一直期盼的儿郎回来了,寻了机会,你就跟他吧。”时知节打断了两个人的对话。

    他这个小闺女,自幼看着长大。国事繁忙,也没忽略了对嫡女的疼爱。她与那周郎眉来眼去,看他时,满心满眼的爱意,连路人都瞒不过,更别说躲过老父亲的眼睛。

    还以为她会露出小女儿娇羞之色,一口答应。唯恐节外生枝,连假意推辞也省了。

    哪知她开口就将人噎死:“男女之事上,都是男人主动。哪有女人上赶着倒贴的?他不说话,我就像个西域美人一样,被时家献上去当贡品吗?”

    “你这说的是哪里话,主要他以前是将军,现在是君王,如何能再像从前一样,对你唯命是从,岂非大不敬?”时克然没想到小妹光涨岁数,不涨心智,遂是对她苦口婆心: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以大哥看,你以前跟江敞就是这样。纵然说他不懂得怜香惜玉,可你也有一半的责任。江敞他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很多冷血无情的君王好多了。他对你够哄了,是你一直不知满足。”

    “巧了,我生来就想要个夫君,而不是君王。我不是离开男人就活不了,若是没那对我知冷知热、哄我高兴的,我可以不嫁人。”时玥筝不是赌气,更不是征求谁同意,而是平静通知。

    “若我在相府,就得一直听你说教,我可以立即离开。”

    “你个新寡,不回娘家,去哪儿?相府还能少你一双筷子!你就好好待在这儿,当一辈子时家姑奶奶都行。嫂子弟妹间,也没人敢给你白眼的。”时知节原该习惯了闺女顽劣,可不知为何,没了从前的耐心,大抵是因着大权旁落,缺了依托,也没了从前的洒脱胸襟。

    板着脸孔道:“时家何时需要你去君王那儿挣荣华富贵,光宗耀祖。老夫早就说,你们可以活的任性洒脱。我对外人虚以委蛇,总不至于对家眷也口是心非。当初嫁给江敞,是你自己愿意的。现在你不乐意了,也没人苛责你。”

    “是,我知道父亲宽容大度有胸襟,从前我在江敞身边时,起起落落,被废后,父亲也没因着焦虑,给我压力。那么以后,也请不要逼我去跟新王曲意迎合。”时玥筝很想说一句,她当初嫁给江敞,是对家族有益的事,自然无人苛责。

    现在要远离君王了,不知他们会不会答应。

    只不想跟家人把关系搞的那么差,还是换了更柔和的措辞:

    “我今日就把话放在这,我跟周文泰永远结束了,再无可能。我不会做他妻子,也不会和他成为朋友。他很好,是我不好,我就是不要他了。我不会主动,他主动,我也不会答应。想撮合我俩的,都闭嘴。我不领好意,我只会觉得你们想将我扫地出门。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此言一出,满屋子的人都有几分不解。

    还是跟她关系最亲近的时瑜琼,小心翼翼开了口:

    “小妹……怎么了?你以前……”

    “对,我以前的确冒着连累时家的风险,也要去看他。但此一时彼一时,物是人非。就像姐姐,也不肯再跟那商贾破镜重圆了一样,我若是为你好,反复规劝,你也会讨厌。所以,理解支持家人的抉择就好。”时玥筝的口吻不容商量,又严厉了两分:

    “若是为着我好,就尊重我自己的选择。否则,我会误以为,时家是希望我为娘家牺牲,去以色侍人。以后,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尚且度日如年。更受不得一点点刺激。我不会再为任何人牺牲,包括我自己,包括娘家。”

    时克然彻底熄火了。

    难怪周文泰每次见到她就叫首领,被她像驯狗一样,调教的服服帖帖。

    她就是有掌控所有人的本事。

    “你说得好像以前谁叫你牺牲了一样。你不是一直任性妄为?”

    “好了。就算我们没要求,小妹也没彻底舒坦的过日子,为了家眷还是有所顾忌。”时瑜琼在中间做着和事佬,两边安抚:

    “只能说小妹能力有限,遇见的劲敌不易受人摆布。但她爱家人的心意,一直都在。说实话,若你是王后,你就能做到曲意逢迎吗?你连公主都驾驭不了,自己做不到的事,就别要求旁人。”

    “是。我的确想过,若她哄哄妹夫,不至于如今两败俱伤。罢了,妹妹不愿意哄,我也做不到摇尾乞怜。所以我知道自己无能,也不去站着说话不腰疼,讥讽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时克然道。

    “行。婚姻大事,虽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们家开明。女儿的幸福,比封建教条更重要。”时知节先表了态,其他子女自然不敢继续多嘴多舌。

    “不然你又拿离家出走威胁,你一个新寡,没着没落的,真跑了,如何安身立命?都是在乎你的人,能受的住你威胁。但你这脾气,还是得改改。”

    时玥筝直接左耳进右耳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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