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玥筝在咸阳宫安置了没两日,转眼到了初冬,天气骤然转凉,殿内已生起了炭火。

    江敞的诏命已落了笔,公主江禾一份,兄长时克然一份。

    时玥筝离宫前,先去了趟公主寝殿。

    虞灼从后相随,提醒道:“王后,您未带诏命。”

    “不必了。兄妹之间,无需这般生分。强权压下,倒伤了情分。”时玥筝想在宫里多走走,便舍弃了轿辇。

    “不过,其实我并不希望他有太多亲人。”

    她不能与家人时时相见,甚至连回相府吃个饭,都不允。凭什么他就能亲情浓郁,兄友弟恭。

    “王后是在乎君上,小女儿心思,才希望他眼中只有自己。”虞灼怕姐姐失言,立即机灵地找补回来:

    “但这话,王后以后可万万不要再说了。善妒乃女子大忌,就算王上理解,王后也得为后宫表率。”

    “难为你替我周全,以后,我也不再这般娇纵妄为了,免了你费心。”时玥筝没想到她成长的这样快,许是及笄之年,本就比垂髫顽童学习能力更强,牵过她的手,温柔道:

    “以后于无人处,你唤我姐姐就成。”

    至于那声嫂嫂,梦里也再梦不到了。

    到了公主寝殿,宦官一声通传,内里服侍的宫娥,便纷沓行礼。

    “王后,只怕未带王诏,公主不肯听。”虞灼总想着,要不现在回去取来。

    “王后以为公主能深明大义,可那毕竟是金枝玉叶。”

    时玥筝明白小丫头的担心,自己出身显贵,行事便恣意一些。公主生于王族,只会更甚。

    回头宽慰一笑:“她若不肯,再搬出王诏不迟。总要先礼后兵。”

    若闹起来,无非是折损了王后一些颜面,她在所不惜。

    已让时家人,各个拉出来,像骡马一般配种。若公主不愿意,更是毁了终身幸福。

    就算闹一闹,又怎么了?

    她的颜面,能值几个钱。

    总不能,将人推下火坑,还不许人喊一声。

    “君上既让我来,便还不想走强权那一步。不然不会让我这边周旋公主,那边哄着兄长。”

    “王后所言极是,不过时大哥样貌俊秀,年少有为,配公主也是绰绰有余。想必公主不会拒绝。”虞灼回忆起自己与时克然的点滴相处,确实是个温和好性的人。

    出身行伍,却没那些莽夫的暴脾气。

    长于高门,又不涉风尘和市井。

    “虽说时大哥已娶妻,公主过去只能算续弦,不是发妻了。但王室宗亲的身份,还怕被薄待了么?”

    尤其见时家姐妹二人模样,便也能推断出相府家风,必是不会以磋磨儿妇为乐的。

    虽是无人敢磋磨公主,但庭院幽深,那些见不得人的作践女子的法子,总能不走漏风声,又要人性命。

    “感情的事,谁能说的清楚呢?各花入各眼,人间百味,也不是所有人都逐那一味甜。若公主不喜欢这样的,焉知是福是祸了。”时玥筝只在心底祈祷,公主不要有心上人。

    否则,对哥哥没影响,哥哥心里没公主,更不在乎她喜欢谁。且男人,遇见自己喜欢的,纳入房中就是。什么都不耽搁。

    只是可怜了那个无辜的女子。

    虞灼不懂那些,只以门当户对为准,再没有比即将出征的小将军,更风头无俩的人物了。

    “朝中重臣多,可哪有二十多未娶妻的,就算是寒门,十几岁也有一房妻室呢。等那些状元金榜题名,不是过了而立之年,就是白胡子老爷爷了。”

    时玥筝与公主交往不密,还真不知她她对‘门当户对’有没有执念。

    进殿后,江禾坐在梳妆台前,一动未动。

    直到人到了跟前,才微微起身,同她行了平礼。

    仰人鼻息,对着后宫之主,便不能再摆什么公主架子:

    “问王后安。”

    “公主安。”时玥筝温润笑笑,随即遣退了大部分下人,随她一并跪坐在榻上。

    “时间过得真快,想当日我在宫中伴读时,还同公主做过同窗。只那时公主身子孱弱,母妃过世后,更是闭门不出,不大与我们走动了。”

    “是啊,物是人非事事休。王后不也是?嫁人前,是明媚恣意的性子,嫁人后,竟也学会温婉内敛了。”江禾没用宫娥动手,主动给二人斟了两杯茶,递到了王嫂跟前。

    “世事变迁,造化弄人。我也没想到,以前见我还要行礼,现在换我见你问安。飞上枝头做凤凰的感觉怎么样?”

    江禾说着话,已端起那杯茶,准备押了一口。

    立即被虞灼先于一步拦下了:“公主,得罪了。”

    随后用银针分别试了,无毒,才交由两人服用。

    王后不能出事。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更要防备公主自戕。

    不然,出师不利,如何向王上赴命。

    江禾也不恼,静静看她试探,待确认那银针无误后,才端起茶盏,笑谈道:

    “王后用不用再着宦官来试饮,就如试药一般。不然,有的毒物,银针也勘察不出一二。”

    “宦官的命也是命。我这新来的小童不懂事,让公主见笑了。”时玥筝说罢,佯装不悦,呵斥虞灼退下。

    “从前在江府冒冒失失也就算了,到了这咸阳宫里,还这般不懂规矩。凭白让公主看了笑话。”

    “就算不懂事,也能看得出来,王后宠爱得紧。”就好比现在,那宫娥并没像其他人一样,退居殿外候着。只是由身边,到站远了些。

    “宦官,没根的东西,不过只是耗材。不是耗材……又能是什么呢?”

    江禾饮着茶,却如同饮酒般,露出几分微醺。

    “飞上枝头做凤凰……很辛苦吧?”

    时玥筝握着茶杯的手一滞,方才还想解释说,自己并无攀富结贵的心思,只是月老牵错了红绳。

    忽听公主这样说,幸好没失言,便找补了回来:

    “即便无心攀高枝,能得你王兄垂青,也是我的荣幸。”

    “是命数,是不是幸事,就未可知了。”江禾给她留着脸面,才没提她昔日婚约,不想给她难堪。

    “说吧,王兄是叫你来,打发我走的吗?先王后,已被当今太后送走了。而我这个眼中钉,就由你这个新王后送走。男人,总能做壁上观,坐享其成。”

    不过这话也不算客观,江敞为了自己宏图大业,也是牺牲付出了很多。

    “民间爹娘过世后,兄长成家,也有姑娘不嫁人,一直留在娘家当姑奶奶的。王室更是。就像我时家,若我不想嫁人,父兄、母嫂,是不会逼着将我这水泼出去的。”时玥筝放下茶盏,素手搁在膝头。

    缓缓开口道:“公主也是,我怎么介意,你留在咸阳宫里。尤其,这本就是你的家。何况,先王不在了,太后还在,你并不是爹娘双亡,需得仰仗兄嫂鼻息度日的。”

    “可女大不中留,到底还是要有个自己的小家。女人的最终归宿,当然是生几个孩子。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江禾将她的潜台词说了出来,就没反驳她的无稽之谈。

    先王,算什么父亲?不养不教,查无此人。

    太后,算什么娘亲?一碗毒酒,将自己亲娘害死的娘亲吗。

    “说吧,王兄预备将我嫁于何人?我知戎狄来犯,是要推我去和亲吗?太子兄长已杳无踪迹,好在王室子嗣凋零,还有一个我,年龄也刚好。”

    “远嫁的女子,总有万千说不出的苦楚。哪怕是你喜爱之人,也不能山海皆可平。且蛮夷未开化,去了那儿茹毛饮血,你如何能守得住?”时玥筝悲悯道。

    “可是,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王兄让我去,我不是也得去么?”江禾看她这副假惺惺的模样,便在心底隔应,当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王兄也知胡人与汉人,生活习性大不相同。我嫁过去,隔三差五被夫君酒后施暴,揍个鼻青脸肿都是家常便饭。至于床事,更是不用指望,夫君会怜我惜我。只怕会死在床上,早早命丧蛮夷。”

    什么夫妻恩爱,是没有的。

    想来太子兄长失踪,也不全然是空穴来风。

    “是。所以他觉残忍,不便来说,便让我来传王诏。”时玥筝说话时,始终观察着她脸上神色。

    “难怪,你身边的宫娥,会担心我自戕。可惜了,我生来就不喜欢糙汉,尤其还是那等大字不识、也没办法讲道理的莽夫。我感觉不到他们有任何魅力,女人被强迫,也不会觉得幸福。”江禾现在倒是在盘算脱身之法了,与其生不如死,不如早点去跟娘亲团聚。

    哪怕,她心底埋着滔天恨意,还未报仇。

    “我有想过,在和亲路上自戕,免得给你找麻烦。可你我二人,并无半分交情。我非良善之辈,为何要顾及着,你是否能交差?”

    “所以,你希望我帮你。要么让你逃出生天,在宫中报一个失踪。要么诈死脱壳,用死刑犯代替你,就说你暴毙。”时玥筝不利于纠正,让她陷入绝望,才好答应那看似并不完美的救命稻草。

    “其实你要知道,事不成,我只是交不了差,无非被申饬几句,降低我在王上心目中的地位。别说责罚,甚至王后之位都不会丢。但你——”

    “但我,却是有可能丢了性命。那么你愿意帮我吗?以最小的痛楚死去。我一定不会恩将仇报,在咸阳宫死相极惨,让你惹祸上身。你给我瓶鸩酒,我带去路上喝。”江禾其实没抱什么希望,王嫂若拒绝,她便揣一把匕首,只是那样痛苦会加剧,她也怕自己下不去手。

    “你不必再劝我了。我知道,兴许我能遇见一位怜悯的戎狄王。可从泥腿子中找大儒,跟从乞丐中找天子,一样难。我没那份天真,觉得自己有好运,能被善待。”

    “若我说,你不必远嫁草原,而是嫁于我兄长呢?你意下如何?”时玥筝笑笑道。

    前后巨大落差,使公主点了头。

    “只我兄长已有妻室,不过公主放心,王侯贵女,自然不会给臣子为妾。”时玥筝为防生变故,免了她胡思乱想。

    却不料,江禾卸了一直以来、提起来的那口气,低眉摇了摇头,轻叹道:

    “无妨。”

    只要能离开牢笼,不再被虎狼看管着。即便这头狼一直沉睡,无暇看管自己。

    能让她出去透一口气,就够了。

    “公主妹妹不必胡思乱想,即便您识大体,能受得这份委屈。王上也不会让王室、在你的婚事上,有损颜面。”时玥筝有感于江禾对宫外消息的滞后性,只知戎狄来犯,不知王上下诏,让兄长去退敌。

    犹豫了一下,防她悔婚,还是同她说清楚:

    “公主不必去戎狄和亲,必然要有将军死战。王上已下诏,让我兄长去边关退敌。边关忧患未止,百姓流离失所,王上忧心如焚,因而大婚之日,便是大军开拔之时。”

    “可是要我随之一并去边关?”江禾的眸中,重新溢出神采。

    “是。不过如果公主不愿意,我会再同王上商议。不知他会不会应允,但若待在相府,你安心,我爹娘都是顶好相处的人。”时玥筝不知自己何时,为了哄骗,也开始学会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时家看似门厅显赫,反倒没那么多规矩,可以给你最大的自由度。只要,你不触犯大覃律法,不过分违背道德。”

    “王兄既派我去监视时将军,又怎会准许我留在咸阳。”江禾挑破以后,却没有任何悲伤之色。

    甚至被当了棋子,还有几分意外之喜。

    “去边关也好,只要不是嫁给蛮夷。非我族人,其心必异。”

    她倒是更想去边关,甚至希望夫君永远不回来。

    往后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时玥筝的嘴角抽了抽,总担心她为这巨大人生变故,弄得有几分精神失常了。

    也许真叫小丫头说对了,兄长是城中贵女的梦中情郎,无数女君自荐枕席,江禾也是暗自肖想已久。

    若是这样,她心底还会好受些,能少造点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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