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归天后,不出数日便传来君王病重的消息。

    在朝在野,无不惊惧。

    周文泰打从那日离开江府,便一直再未踏入过咸阳城。

    在农舍中,每日借酒浇愁,醉生梦死,少有清醒时日。

    晨起,虞灼将喝空了的几个酒坛,一一抱了出去。

    除了摇头叹息,实不知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她说的所有话,都被他尽数当成了耳旁风。

    不光是她,其他农舍小厮言语,更是不会听。

    一来一回,又将煮好的粥送了进去。

    周文泰已经醒了,坐在床沿,朝她伸出了手:

    “酒呢?”

    “您那日跟嫂嫂说,以前的规划不作数了。不管是何样规划,总不该似这样的虚度光阴。”虞灼将小手背到身后,看着周大哥这样猩红的一双眼睛,心底还是有一丝忐忑。

    “我……不给。没有酒了。”

    “没有,你就滚。”周文泰厌烦地挥了挥手,仿佛眼前是什么令人憎恶的丑东西。

    “我当初带你回来的时候,就是为着让你去陪她,你怎地还赖在我身旁了?滚,滚去她跟前,别让我看见你。”

    “可是,你当初明明说,要带我回家。并没说是回周家,还是回你跟嫂嫂的新家啊。”

    虞灼也不是没挨过他的骂。

    可她寄人篱下,一直在安慰自己,爱之深责之切,打是疼骂是爱,周大哥是为了她好,才训斥她的。

    若是换成无关紧要的人,可能请他去教导自己,人家也不会。

    但这次不一样,他冷漠又厌弃的眼神,还是深深伤害到了她。

    “我以前还能自我骗人,说你是关心我,才天天骂我的。否则你为什么不骂别人,只骂我。现在我知道了,你是讨厌我。”

    “周家没了,筝筝也不要我了,我还哪儿有家?”周文泰自言自语说完,又重新躺了回去,闭上眼睛,陷入某种绝望的沉沦。

    “我没家了,不能收留你了。如今我们俩一样,都是丧家之犬。你走吧。”

    “你是流浪汉,可我不是流浪狗。我有周大哥,我就没有流浪。”虞灼的眼泪掉下来,看着躺在榻上的那个男人,格外陌生。

    头发乱糟糟的,不去打理。衣裳也有几日没换了。整个人颓然又邋遢。

    兀自叹息道:“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以前你身负重伤,也被嫂嫂照顾的干净整洁,体面又英俊。现在伤都好了,却臭烘烘的。”

    “是啊,我就是个废人,她抛下我是应该的。”周文泰自虐地想着。

    “周伯伯过世了,婶娘还在边关受苦,眼睛能不能重新看见东西,也是未可知,那时都没放弃斗志,还靠毅力坚强的站起来。现在朝堂没有通缉令,你可以隐姓埋名,一切都好起来了,你怎么反倒一蹶不振?”虞灼不明白,也不理解。

    她也不知世间情为何物,常年居无定所,连吃饱穿暖都是奢侈,对周大哥只有恨铁不成钢。

    “难怪嫂嫂放弃了你,就算我是嫂嫂,我也不会理你!嫂嫂以前费劲巴力的,把你身体调养好。你现在这样折腾自己,你对得起她吗?”

    “我对不起任何人。你说得是,小丫头,我配不上筝筝,更不值得她为我牵肠挂肚。她将我弃了,是弃暗投明,最明智的选择。”周文泰并非赌气,而是真这样想,便这样说。

    “既是她为我医好的,那我还给她,如此我就不欠她的了。”

    “我呸!你想得美!你欠我嫂嫂的,这辈子都还不起!你答应娶她,你没做到。你答应照顾她,结果现在你人呢?她婚后只要哭一次,就该将你千刀万剐。因原本该你保护她的,却没兑现承诺。既然做不到,你凭什么说?凭什么要了姑娘家的心意,又浪费姑娘的青春?”虞灼对他的崇敬碎了一地,并不像嫂嫂那样,喜欢每时每刻的周哥哥。怜惜他的无助,心疼他受苦。

    虞灼只喜欢少年英气的周大哥,讨厌现在这个自暴自弃的废物。

    “我也讨厌你!还不是你做主将无能,才让我兄长为你挡箭赴死?你以为我想跟着你吗?你连我冷不冷、饿不饿都不知道。我宁愿你死一万次,只要换我兄长活过来!”

    虞灼起初还压低声音哭,而后就放声大哭。

    兄长在世时,从舍不得大声吼她。

    每每发了军饷,便先想着给她裁件新衣裳。总说灼灼长大了,要勤做一些。姑娘家爱美,自是要带花样的。同袍劝他,说小丫头长的快,衣裳可以做大一码,好能多穿几个年头。可兄长说,衣裳要穿合身了,才不会难受。

    到了该穿肚兜的年纪,兄长不懂这些,便红着脸去请教军中年长的嫂嫂,替他小妹置办。

    每次喝了酒,也是乖乖睡觉。从不使唤小妹做老妈子,也不会跟小妹撒酒疯。

    “你比我兄长差多了。你骗了嫂嫂,兄长也骗了我。你们男人都是臭东西、坏东西、恶心人的东西。兄长临死前,将我托付给你,说你最是重感情,一定会好生照顾我,结果现在呢?”虞灼擦了擦眼角的泪珠,整张脸已是哭成了小花猫。

    不情不愿地拾起地上散落的衣袍,预备拿到河边浆洗。

    边走边嘀咕道:“我以前不向着嫂嫂,还为你打抱不平,现在想想,太不值得了。还是嫂嫂好,她会关心我腹中饥饿,让我不要劳累、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爱自己。对我既没有防备,也没有排斥,更没有奴役。只有体贴尊重爱护,呜呜呜嫂子好暖,我要嫂嫂。”

    虞灼说着话,才擦干的泪痕,又重新滚落下来。

    出门后,心底还不服气,她才不走,这又不是周家,这是相府农舍。

    只要嫂嫂没赶人,她就多待一天。

    要走也是他走。哼!

    虞灼抱了衣裳刚出门,还当见了鬼,那是跟嫂嫂眉眼十分相像的男人。

    不知是不是念叨多了,眼前人就能出现。面前的男子很像嫂嫂女扮男装。亦或面前的男人着女装,便是嫂嫂。

    直到定睛又瞧了瞧,才看清那人面熟。

    那日送周大哥过来时,就是他赶的马车。

    “嗐,我还以为是嫂嫂呢。”虞灼红着眼圈,一脸失落委屈。

    “也是,嫂嫂都嫁人了,怎会还跟这个不成器的纠缠不清。嫂嫂的新夫君通身贵气,风流做派,我想没人会舍了王子,要一破落户的。”

    虞灼此时也不知,自己是心疼嫂嫂,还是心疼周大哥更多了。

    再仔细看一眼面前的男人,也生得十分高大,比嫂嫂要高出大半个头,才觉自己方才想多了可笑。

    “你是嫂嫂兄长吗?那天在马车上,我听她一直唤你大哥。”

    “难得啊。”时克然想不到小妹、时不时对自己横眉冷对,还有恭敬唤一声大哥的时候。

    见小丫头将眼皮都哭肿了,一把拉住了她,递了自己帕子过去。

    倒是没失礼亲自动手给她擦,尽管虞灼在她眼里,只是个小孩子。

    他不是那等没轻没重、喜好动手动手的浪荡公子哥,相府的家教不允许。

    只关心了句:“可是这农舍里有刁奴,冲撞了你?你跟大哥说,我现在去教训他们。你既唤周兄为兄长,以后便将我也当成你自己兄长就是。”

    虞灼心底一暖,想不到时家兄妹都是这样人善之人。

    摇了摇头,不想惹得原本辛劳的下人被罚,只说:

    “是周大哥,自从嫂嫂成婚,便每日喝得酩酊大醉。饭也不吃,剑也不练了。若他生来就是游手好闲之徒,我也不会这样替他难过。”

    时克然了解的点了点头,听到小丫头方才的碎碎念,还是提醒了句:

    “谢谢你谅解小妹,还念着她的好。我知晓你也是为周将军着急,但以后说他不如妹夫的话,还是别讲了。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不能往人心口上戳。何况,在小妹眼里,未必这样觉得。”

    虞灼想争辩两句,可想到时家为自己提供住所,还是冒着包庇死囚犯、连坐的风险,便什么都没说。

    她焉能不知道周大哥?说他武功不如别人,他一笑置之。懒得给个眼色,更不会去证明自己。但若说筝筝不爱他,他非要急,然后拼命陷入自证。

    时克然朝着她的背影,将她叫住了,说:“待会儿回来,弄两坛好酒。不要农庄佃户喝的烧刀子,那酒太烈、伤身。弄些花雕或黄酒,后劲足,能让他好好休息一下。”

    虞灼闻言,抱着手机的衣服,转头蹬着他,若不是打不过,非要给他来一套喵喵拳。

    “时公子,您怎么这样啊?你不劝他也就算了,怎么还纵容他?当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嫂嫂惯着他,你比嫂嫂还惯着他。”

    虞灼手臂一松,衣裳尽数落在地上,叉着腰道:“我不管!反正我没有。”

    只觉周大哥就是被他们兄妹俩,惯坏了。

    从前嫂嫂在时,便是要星星不给月亮,喂水喂饭喂药,无微不至。时常轻哄,怕他疼怕他心里难受,对他总有用不完的耐心。

    现在时大哥在这,简直嫂子第二。

    小丫头重新拾起衣裳,走向河边,时克然朝她离去的方向伸出了手:“这——”

    而后还是无奈笑了笑,不为难她,换了小厮去打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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