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鹤山庄着实气派。
从石梯走到码头，一路上就已经有百种叫不上名目的奇花异草在冬日里竞相争艳，气派之余又不会让人觉得豪奢。
说是山庄，其实更像一座隐匿在海中的偌大岛屿，不论进出，都得坐上四个时辰的船。
一上了船，那两名弟子领着九歌去了最顶楼。在尤小宛的房间旁又安排了另一个单间供九歌休息，没多叮嘱，马上又寸步不离地看顾昏迷的尤小宛去了。
他们无需担心九歌会跑，只要上船，任凭多厉害的高手都无法踩水上岸。
才入夜，前往飞鹤山庄的客船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点起了灯火，连绵成星海，在夜色中跃动着，漾出比鲜血还艳红的光芒。
对外之说是庄主用来接送客人的小船，可九歌看来，客船上下三层，还有厢房数十间，露天的茶案数十桌。
一次足以容纳数百人，并不算小船。
可见飞鹤山庄财大气粗。
在船下看已经是一片灯海明晃如昼了，没想到船上更是亮堂热闹，从顶楼推窗望去，满座宾客如云，尽是武林叫得上名号的高手豪侠。
为了打发时间，有在船顶打坐的，有在厢房里休息的，还有些散客围坐在小茶桌前谈笑风生，亦或是站在船廊下相互讨教心法。
当真是热闹。
直到箫声一起，有人在船舱中吹起了曲子。
九歌眼波微微一震，像是疾风吹动了原本平静的湖水，自眼瞳里泛起层层涟漪，波及眼底那抹沉底的轻潮。
“这首《洛神》是陆明珠小姐九岁时所谱，到如今各地仍在传唱。真是有如神音天籁，造化万般。”
一人赞了一句，众人也纷纷感叹起来。
传说中的陆明珠，三岁能文五岁成诗七岁作赋，八岁时仅凭一计智破韶关连环杀人案，名动江湖；九岁时谱出《洛神》，以琴问道艺武双绝，一曲惊天下；此后闭关修行于十五岁及笄礼上正式出关，开创绝学秘宝“破阵子”，小小年纪举世惊艳。
然而，如此天赋却遭贼人觊觎。
陆明珠本该继续璀璨的人生也永远停在了十六岁——
五年前，武林盟主陆三省率领众门派前去讨伐邪派“旁门”，武林盟总坛却被“旁门”一众异教徒联手攻陷，各路邪魔歪道都誓要夺取藏着破阵子密文的鲛珠！
盟主夫人苻红雨孤立无援，携其女陆明珠奋勇抗敌，可双拳难敌四手、四手难敌百爪，苻红雨陆明珠母女被逼的双双坠海，葬身鱼腹，鲛珠也随之失踪。
这就是震惊整个武林的“武林事变”。
事后，旁门被灭，可苻红雨和陆明珠却永远也活不过来了。
如此天才……可叹、可叹！
天才。
九歌暗暗心忖：快人一步的才是天才。
快人十步的是疯子，快人百步的就只能是死人。
静静地听着陆明珠的传奇故事，九歌没了睡意。她本就睡得浅，合眼一两个时辰都算整觉，就算此刻身心俱疲，也实在躺不下去了。
索性打着哈欠下楼。
“哒。”
“哒。”
“哒……”
九歌的到来，使得一楼客舱出现了短暂的安静。
仿佛连时间都停滞在了这一刻。
此时的九歌也知道，自己就像是一个不速之客，猝然打破了所有人对天才少女陆明珠的尊崇和缅怀。
但她不知道，除此之外，他们也在好奇。
三楼是顶层，一向都是供武林元老级别的人物休息，即使是年轻的世家子弟，也轮不到资格。这小子，一身脏乱的旧衣怎么看都不富不贵，怎么会从顶楼下来？
舱内众人看向九歌，都疑惑这个从顶楼下来的人究竟是什么人物。
“这小子眉眼有些像……”那人话音未落，就已经闭上了嘴。
像。
只是有些像而已。
对于九歌这种没武功、没天赋、没背景的三无人士，江湖人从来不会多给一个眼神一个字。
很快，客舱又恢复了热闹。
九歌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她本就不属于这份热闹，自然也与这热闹格格不入。
连日赶路又摔了一跤，身上破旧的男装也没钱换新，无怪这些人会这样对待她。
也罢。
她并不想打扰别人的雅兴，也并不享受这样令人不适的各色眼神，无论是鄙夷还是无视。
九歌很自觉地离开船舱，走到空无一人的船尾角落。
海上漆黑一片，是无数灯火都不能照亮的阴暗。除了冷风在耳边呼啸，还有止不住的海浪涌来，撞得船身微晃。
奇怪。
今夜明明是残月，水势异常到连潮汐变化都这样厉害。
别说是这船正行驶在茫茫大海中，就算行驶在深水域，九歌也能意识到海水正在上涨。
为了更好地观察水势，九歌扶着栏杆快走，突然脚下一绊，整个人重心不稳，差点栽倒。
此时，有一只手臂横在她的腹部，勉强撑住她歪倒的身体。
九歌眼前一糊，只看到角落里有一团被万千星火晕开的红色影子。
“你想压死我啊！”
这人突然低吼出声，音量却控制得极轻。
嗯？九歌听着这声音……好像有点耳熟。
偏偏船下汹涌的海浪正肆意乱拍，令她怎么也想不起声音的主人是哪位。
他没好气地驱赶着，“还不滚开！”
九歌立即站稳，视线也逐渐清晰了。
正想要道歉，就瞅见这团影子仍旧保持半蹲的姿势，继续解着备用小船的绳子。
九歌揉着眼睛细看，心头一个咯噔！
小郡王？！
九歌登时就想拔腿跑，赵玉书却猛地跌坐下，侧身朝着甲板阵阵干呕。
“你晕船？”
九歌马上蹲下给他拍背，试图缓解他晕船的症状。
“谁说我晕船？”赵玉书下意识逞能，“呕……”
话还没说完，转眼就打脸，捂着嘴犯恶心。
“小郡王，这条备用船是用渔绳结绑的，不是经常出海的渔民根本不知道解法。”
九歌皱着眉头好心提醒他，“就算你解开了，可你没有出海的经验，也分不清海上的方向，又有晕船的病症，一旦自行划船离开，凶多吉少。而且这船已经开了两个时辰，即使是再熟悉航线的人，也很难靠自己一个人安全划回岸上。”
再说这条备用船只是为了避免水难应急所用，根本禁不起海上的大风大浪。今夜海水又涨幅异常，只怕赵玉书是有去无回。
九歌可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小郡王去送死。
“你！”
赵玉书才忍住了作呕的冲动，眼前一花，眯着眼睛从眩晕的感觉中脱离，这才看清楚来人的模样。
赵玉书几近咬牙切齿，脸色越看越难看。
“九——歌！”他用力锁住九歌的胳膊，咬牙切齿道：“你这个娘娘腔！”
娘……娘娘腔？
九歌嘴抽抽，眼抽抽，连脸也直抽抽。
身为一个女人……身为一个女扮男装的女人，被一个男人叫娘娘腔的滋味，谁懂啊？
刚刚在岸上她就不小心误惹了这个小霸王，现在又撞到枪口，真是……真是……
“我们还真是冤家路窄啊！”赵玉书把她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要不是这小子，他早就骑马逃离飞鹤山庄了，怎么会被师姐抓回？
九歌探头四处寻望，却被赵玉书打断，“你找什么！我师姐可不在！我师姐看在你救了尤小宛，是整个飞鹤山庄的恩人的份上才对你礼敬有加，我可不吃这套！”
被赵玉书看出用意，九歌也不否认，“我找你的师姐只是想让她带你进隔间休息，客船行驶在海上，你是逃不了的。到飞鹤山庄还需两个时辰，你不好好休息，全程都要天旋地转。”
“要你管！”
赵玉书好不容易趁着师姐打坐的工夫跑出来，根本不接受九歌的好意提醒，还把气全撒在九歌身上。
九歌并不介意他把自己当作那个能为他发泄情绪的人。
眼看赵玉书晕得脸色青白，又欲呕，九歌迅速按住他的手掌。
可刚触碰到赵玉书，就被他一把甩开，“你别碰我！”
九歌没提防，一时招架不住向后栽去。
“你没有武功？”赵玉书强忍不适，诧问了一句。
九歌没有别话。
既然他不愿意让自己动手为他缓解不适，那她就告知赵玉书如何操作。
“小郡王，你是习武之人，只需按住合谷穴，很快就好。”
赵玉书频繁翘课逃学，是学艺不精中的学艺不精，怎会知道合谷穴在哪里？
本想强逞一时之气，可晕船的感觉实在难受，他挺了一会儿彻底受不了了。
算了，大丈夫能屈能伸！
赵玉书臊了，支吾着，“哪……哪里？”
“虎口处。”
“哼，别以为你懂点皮毛就比我厉害，你没有武功比我都不如。”即使难受得像打了霜的茄子，赵玉书还是要在嘴巴上占点便宜。
九歌点点头，深以为然。
“你说的对。”
“你知道就好。”赵玉书满意了，总算安静了一阵。
赵玉书缓了半晌，脸色已恢复如常。
九歌见他有所好转不便多待，正想走，却被小郡王拦住，“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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