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姚同甫，在深夜里拄着拐杖来医院里探望他，问他是不是为了不想见到他，才不去参加毕业典礼。
姚同甫早就知道姚文远和姚谨成不了气候，他的侄儿孙儿也都没一个争气的。
他做好了把姚氏交给职业经理人的准备，他冒着枪林弹雨，忍受了一辈子的病痛，搏来的权势富贵，也不过三世。
这也算是命数。
在半截身子快要入土的时候，他见到了自己的第二个孙子，那个从渝州来的私生子，反倒最像他和陶清。
平静聪慧像陶清，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像他。
陶清是七十年前帝都大学的女大学生，林以谦是七十年后帝都大学的优秀毕业生，他想带着陶清的份，一起去看看自家争气的小孙子。
姚同甫找了个给帝都大学计算机学院图书馆题字的由头，又被校方邀请成为了计算机学院毕业典礼的嘉宾。
他满心欢喜地等着看自己的小孙子，上台的却是另外一张陌生的脸孔。
后来才知道，林以谦因为急性肠胃炎住院，临时换了另外一名学生上场。
好小子！
七十几年前，陶清为了不和富家公子订婚，在订婚宴当天吃了过敏的食物，在订婚现场晕倒，被送进医院。
陶家大小姐住了院。订婚典礼只得改期。
趁着漆黑的夜色，姚同甫溜进了陶清的病房，把陶家大小姐偷出了陶家。
林以谦有着一双和陶清相似的眼，陶清会笑着唤他“同甫”，林以谦的眼神却凉：“姚老爷子怎么来了。”
姚同甫问：“就因为不想见到我，你把自己折腾进了医院？”
“姚老爷子手眼通天，我在医院也不得消停。”林以谦翻身下了病床，他步子快，姚同甫自然跟不上，“我说的很清楚，我和姚家没有丝毫关系，你来，我走。”
林以谦当晚回到北五环的企业孵化中心的君谦办公室，写了一晚上的代码。
看得雷君豪目瞪口呆：“大哥，我知道你很努力想做出产品把范大小姐娶回家，但你也用不着这么拼。”
这么多年的时间里，也只有范霓问过他，是不是有什么其他原因不想去参加那一次的毕业致辞。
问题永远都不会只有一个答案。
林以谦道：“有人比我更有资格致辞。”
察觉到气氛突然低下来，范霓迅速打断他：“我不信，你要是没这个资格，还有谁有？”
“就在前面了。”林以谦指着前面的那一排小房子，红色的砖房，古朴风雅，“他今天会来。”
林以谦想要她去见的人，又会是何方神圣？
范霓原本以为他们只不过是在帝都大学的校园里面晃悠看看风景，没想到还有其他日程。
林以谦在门前驻足，按下门铃，门很快就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小平头，衣着倒还清爽，但长相普通，嘴唇有些厚。
平平无奇。
小平头看了林以谦一眼，侧身让他们进门：“进来吧。”
小平头态度不善，范霓心里有些不悦，又见小平头上上下下打量他：“这就是你老婆？”
林以谦拉着她进门，态度冷淡：“老师和师母呢？都在家？”
“师母在客厅，老师在厨房──你等会儿来厨房帮忙。”
“好。”
老师？
范霓打量了一下这间房子，在帝都大学里面的小院子，应该是教职工宿舍。装修朴素，白色瓷粉的墙壁，红漆窗框，几十年前的装修风格，甚至还不如她外公外婆家的老房子。
收拾的却整齐干净。
小平头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门一开，传来阵阵炖肉的香味。
“这里是？”
林以谦带着她往客厅走：“这是我老师沈天和的家。”
“刚才那一位，是我以前的室友，刘良辰，现在在学校做副教授。”
还没进客厅，范霓就听见一个清脆的女声：“以谦你来了──这就是小霓吗？”
范霓一早就听说过沈天和的大名，世界顶尖的计算机科学家，拿过顶级的计算机大奖，前几年放弃美国国籍和院士身份，回国任职工程院院士和帝都大学计算机学院的院长，也是帝都大学好几个计算机创新实验室的导师。
而他的太太于霜，世界知名的钢琴家，范霓小时候还曾经照着她的演奏视频练过琴。
在她十岁努力练琴的时候，也不会想到视频里优雅清冷的于霜，头发已经花白，穿着一身亚麻长裙，笑眯眯地招呼她喝冰镇酸梅汤。
酸梅汤酸甜冰冽，林以谦道：“师母拿手的好菜，一个是酸梅汤，一个是炸酱面。”
不远处的餐桌上，炸酱面的面码整整齐齐地摆着，五颜六色，漂亮的很。
“我一个人可弄不出这一碗面。酱和面码都准备好了。”于霜道，“我们都等着大厨过来擀面条。”
林以谦笑笑：“在大礼堂待了一上午，我肚子也饿了──我去厨房擀面。”
范霓噗嗤笑出了声：“我去给林大厨系围裙。”
灰色的棉布围裙，范霓在林以谦身后绑了一个完美的蝴蝶结，满意地上下打量了一下，拍了拍林以谦的肩膀：“干活去吧，林大厨。”
林以谦站着没动，范霓又拍了拍他：“别杵在这儿像跟柱子似的，快去干活，我饿死了。”
林以谦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低笑一声：“要我干活，总得给我点力量。”
“喂！都自己亲上了，还说要我给你点力量。”范霓扬起下巴，“对林大厨而言，这点力量就够了吗？”
林以谦眯起眼，像是在好奇范霓的下一步动作。
“我这人从来不小气，你如果想要力量，那我就多给你点。”
范霓踮起脚尖，亲上了他的嘴角。
厨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范霓转过头去看，是刘良辰推门而出。
刘良辰先是愕然，随后又露出像开门时那般的厌恶的神色：“要亲回家去亲，这里是老师家，你们好歹检点一些。”
“我亲我老公，不论在什么地点，都算不上不检点。”范霓弯起嘴角，眼神却凉，“刘副教授，好歹是帝都大学的青年才俊，别像街头巷尾的碎嘴子老大爷。”
林以谦问：“老师要你来找我？”
“老师等着你去擀面。”刘良辰的一腔愤愤立刻转到林以谦身上：“老师和师母都饿着肚子等你和你老婆来吃午饭，你们俩倒在这里卿卿我我──”
“是我和你的之间的事情，别扯上老师和师母。”林以谦的眼中已经有了些许不耐烦，“也别扯上我太太。”
林以谦拎着刘良辰去了厨房，范霓回到客厅去陪于霜。
于霜在舞台上是高岭之花，生活中却是个爽朗可爱的老太太。
房间里是世界各地的纪念品，一整面墙都是于霜和沈天和到处旅游的照片，两人穿着冲锋衣拿着登山杖，在泰山顶上，在非洲的草原边，在北极圈的极光下，都留下了了他们穿着冲锋衣拿着登山杖的身影。
“这张照片里面的是以谦吗？”
范霓眼睛尖，一眼就看到了林以谦和二人的合照。
背后的景物又是格外熟悉的。
“这是在──独立宫？你们来过费城？”
在沃顿的校园里面。范霓也曾想过，如果林以谦真的能和她一起来美国，又会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在过去的某个时刻里，林以谦确实来过费城，和她如此接近。
于霜不解：“以谦特意去沃顿找你，你们没碰上？”
林以谦来找过她？
于霜对她如此热情，是因为林以谦为他们编造的故事，和原本的故事不一样。
在他的故事里，他们俩并非因为青涩而分别，而是有着十年磕磕绊绊分分合合的异地恋情。
一切都是假的，而她又惯会说谎。
“我想起来了，当时他说要给我个惊喜，悄悄到了沃顿，我临时去了迈阿密度假，没能赶回来，让他扑了个空──我跟他说过了，要来就提前说一声，我们俩之间也用不着弄这种惊喜。”
于霜笑笑：“那真是遗憾，当时以谦和良辰他们一起，拿了a的冠军，得了一大笔奖金，说终于有机会回请你吃一顿大餐。”
“以谦一直受你照顾，但他毕竟是男孩子，又性子要强──自然想讨你开心。”
林以谦很快捧着一大盆面条过来，身后还跟着面色稍缓的刘良辰。
沈天和是个温和的胖老头，端着好几碟子卤菜，听说范霓是帝都人，又拿了碟腊八蒜过来，招呼范霓一起吃。
范霓最喜欢的帝都小吃，头一号是卤煮火烧，第二号就是炸酱面，高中的时候她时常缠着林以谦陪她去吃面，没想到现在还能吃到林神亲手擀的面。
范霓眼睛一瞟，林以谦正在一板一眼拌着面，见她看过来，问：“有什么好笑的？”
“我在笑你，快三十岁了，连炸酱面都拌不匀。”范霓将自己拌好的那碗推过去，又把林以谦手上的面碗拿过来，“菜码和炸酱得裹着面条，每一口都是面条炸酱菜码融在一起。你拌的是什么样子。”
林以谦接过那碗面，看起来心情很愉快：“给我的？”
范霓不明所以，“嗯”了一声。
林以谦又问：“特意给我拌的？”
“你想得美。”
范霓下意识回了一句，又意识到是在沈天和家，总得给林以谦留点面子，抬头一看，沈天和和于霜正对着他俩笑。
刘良辰还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被沈天和于霜这么一看，倒像被长辈打趣的小两口。
范霓倒也不是什么害羞小媳妇，又轻哼一声：“是你太笨了，我只能帮忙。”
沈天和大笑起来：“说的没错，以谦是我教过的学生里面最笨的一个。”
林以谦无奈地摇了摇头：“老师──”
沈天和道：“你猜猜，第一次来我家，这个傻小子准备了什么礼物？”
范霓想了想：“他送的东西，一眼就能看出来和其他人不一样。”
因为他本来就和其他人不一样
“没错，我这辈子也就这么一次受到过这样的礼物。”沈天和比划了一下，“以谦呐，他把我以前在美国的时候，用英文写的论文全都翻译成了中文，装订成册送给了我，这么厚一沓。”
沈天和像是很怀念似的：“我教过这么多年书，见过这么多人，没见过这么笨的。”
一个没权没势的穷小子，想要得到导师的青眼，也只有靠着这一股死心眼和傻气。
范霓垂了垂眼，然后又笑起来，转换了话题：“刘副教授当时应该也跟着一起来吧，他送的是什么？”
沈天和微胖，笑起来格外和蔼：“良辰和以谦是一对儿的卧龙凤雏，他当时给我送的是一个自发热护膝——我才六十出头，倒也不至于用上这个。”
于霜戳穿他：“我瞧你去年用了一整个冬天──”
沈天和道：“这不时过境迁，我现在都是年近七旬的老头儿啦。”
夏日里，一群人聚在一起其乐融融的吃着炸酱面喝着酸梅汤，范霓压根没想过自己会经历这种场景。
沈天和的卤味用的是家里的老卤水，香得很，又架不住于霜一直给她夹菜，范霓一不小心吃多了，有点积食，还有点犯困。
于霜吃饱喝足，心情大好，翩翩然起身：“下个月我要去爱尔兰巡演，刚好练了这首曲子，大家来听听，给点意见。”
隔壁的小书房里，一台施坦威就占了大半个房间。
沈天和站在门边，清脆的声响从于霜指尖传出。
那是古老的爱尔兰民歌改编的钢琴曲《夏日最后的玫瑰》，在爱尔兰巡演的时候弹奏，也算是应景。
门德尔松的幻想曲，整体难度不高，于霜的技巧无可挑剔，弹起这首曲子信手拈来。
教科书般的钢琴，果然是如此。
沈天和闭上眼，专注地听着，像是十分享受。
范霓扯了扯林以谦的袖子，让他去看沈天和。
林以谦低声道：“老师最喜欢听师母弹琴，他说过，他的生活里，不能没有师母，也没有师母的琴声。”
范霓瞟了他一眼：“你好像羡慕的很。”
林以谦笑笑：“我的生活里有你，没必要羡慕别人。”
范霓低低“切”了一声。
又听到林以谦道：“我有没有这个机会，听你弹一曲？”
范霓一愣。
她自从伤了手，就再也没碰过琴。
林以谦怎么知道她会弹钢琴──
但是，他们这个圈子里，多多少少会弹点，就连黎皓都会弹一首d大调卡农去装钢琴王子忽悠小姑娘。
范霓可以像敷衍裴子珩一样说她不会。
但林以谦的眸子深沉如墨，于霜的琴声叮咚。
不一样──
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不过是兴之所至，给自己的爱人亲人弹上一曲，所有的目光都是带着善意和爱。
他们不是姚文远和黎长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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