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七年，十月末尾。
如此时节下，雒阳周边几处山岳已是率先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
所谓瑞雪兆丰年，恰到好处的一场大雪，非但不会沦为灾害，反而会为来年丰收提前埋下种子，俨然称得是一种吉兆。
这般瑞雪，再加上临近年末，本该喜气洋洋的日子里，雒阳城内的百姓，脸上却寻不出几分欢喜之色。
因为自打八月以来，一个接一个的传讯骑兵马不停蹄地从前线奔袭而来，向朝廷传递着最新军报。
尽管朝廷有意封锁，但街坊百姓也不知是从哪得来的小道消息。
致使他们误认为，无论幽州还是并州，这两处的战场局势都并不太乐观。
正是因此，雒阳百姓们整日里忧心忡忡，生怕突然有一天，那些边境蛮子们冷不丁地杀到了城下，叩动都城。
而在这段时间内，大汉朝廷亦是死气沉沉，所谓的三公九卿文武百官皆像是变成了个泥人般，大都面色古怪，各怀鬼胎。
雒阳。
乃至整个汉室。
现如今迫切地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来以此镇定海内，鼓舞人心。
就如今日一样。
明明才刚过卯时，天子便急匆匆地赶来了德阳殿。
换做往常，这个时辰的天子应该躺在某个嫔妃的卧榻上酣睡，或者说，是在寝宫小憩。
但最近这几个月，天子却是完完全全改变了他的习惯。
若是说年少时荒淫无度，自那年大祀后却忽然变得勤政爱民，这自然能让类似刘宽等人感到无比欣慰。
可如今天子的作息，却是逐渐让他们感到几许害怕。
卯时起来也就罢了，偏偏还要埋身于案前忙碌到深更半夜才肯入睡，整日里尽是依靠各种滋补药汤吊着心气。
这哪里还能算得上是勤政？哪怕百官中少有医者，但龙体的衰弱，他们都看在眼中。
然而对于百官的劝告，天子视若无睹，因为他心里比谁都要清楚，自己不是不想睡，而是睡不着。
“幽州，还是没有最新消息传来吗？”
只是刚一坐了下来，天子便迫不及待地询问起了殿内大臣。
因为前线战事焦灼的缘故，外朝以光禄勋刘宽为首的几人在这段时间里转而来到德阳殿帮忙处理起了些日常公务。
诸如陶谦、孔融、周异皆是如此。
“回陛下，幽州尚未有军情传来。”
刘宽仓促起身，连忙回答道。
“”
“成吧。”
天子失魂落魄地应了一声，旋即垂下脑袋坐在龙椅上，也未处理政务，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此，太监蹇硕皱起眉头，忍不住劝道：“陛下，幽州之所以还没有消息传来，应是前线处于鏖战之中，无暇理会杂事小殿下吉人天相，外加有曹校尉他们在旁辅佐，相信一定不会出事的，陛下还请放心。”
“但愿如此”
天子轻轻点了点头，却依旧还是那般模样，坐在龙椅上发呆。
这几个月以来，不知有多少人用同样的话术来劝他，但幽州战事急切，双境蛮子齐齐叩境，丢城溃败之势堪称一泻千里，以至于天子的心中始终有一块巨石高高悬挂，着实是难以心安。
到了现在，他甚至已经开始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要答应刘协，放任这个逆子跑去前线？
就算是那些家伙朕也未必不能再拖上一段时间哪怕届时能为逆子添上一营士卒，也总好过现在这般局面。
一个还未及冠的臭小子，又没什么征战经验，哪怕卢植那个老山羊迎敌时亦是如履薄冰，试问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朕真的好悔。
回想这段日子，每逢躺在卧榻上准备入眠时脑海里屡次浮现出的那道倩影，天子的心中就变得愈发难受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一名羽林卫着急忙慌地奔入了德阳殿，大喊道：“陛下，前线有战报传至！”
闻言，天子当即坐直了身子，双眸紧缩，张了张嘴想要问些什么，顷刻间，却又闭上了嘴巴。
唉
应该又是董卓那家伙传来的军报吧。
不同于幽州战场的了无音讯，并州刺史董卓在这几个月内可是没少向雒阳上书求援。
并且每次信中内容都是大差不差的陈词滥调。
非但要求援军，还要兵器甲胄，粮草辎重等各种战略资源。
明明相较于幽州，并州的险境远远逊色于鲜卑铁骑，但董卓也不知是寻了谁为他书写军报，其中的用词内容简直危言耸听，惹得雒阳一众官员人人自危。
就连天子到最后亦是不得已，只能如了他的愿，将本该驰援幽州的卢植大军改道北上。
真想让那家伙自生自灭算了。
蹇硕察觉到了天子方才的举动，自然猜出了些分毫，遂主动问道：“可是并州董刺史送来的军报？”
“不是！”那羽林卫干脆地摇了摇头，正色道：“是蓟城送来的，事关二殿下最新战况。”
此言一出，整个德阳殿顿时鸦雀无声，不止刘宽等人停下了手中文书工作，就连天子在这一刻也是神色一凝，脸色严肃地望向羽林卫。
这一瞬间，大殿内的厚重气氛使得几名小太监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吾儿朕朕的皇儿怎么说？”天子咽下口水，强忍着内心紧张，赶忙问道。
只见羽林卫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将其摊开后，朗声宣读道：“中平七年九月，鲜卑大将扶罗韩率五万大军强攻，不克，死伤过半后至月末，鲜卑大将窦宾突袭雍奴，获战船上百，企图南下，然于渤海湾遭遇大败，近乎全军覆灭，余者千人逃回胡营。”
“此战我军接连大胜，战后驻守永定河大营，暂作休整典军校尉曹操仅此恭祝陛下龙体安康，万福金安。”
“”
“”
听着这份战报，殿中群臣被惊得目瞪口呆，直至半晌也未回过神来。
赢了？
还是大胜？
要知道幽州战报并非从始至终毫无只字片语。
严格来说，是自从鲜卑大汗柯比能亲率大军赶至蓟城时，消息这才陆续断了下来。
先前大破五万先锋军的战报，众人只当是侥幸。
但现在呢？
十万大军压境，鲜卑主力尽在，大汗柯比能更是亲自坐镇后方。
偏偏如此战局下赢了？
还是他妈的，如此逆天的大胜。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蹇硕率先回过神，连忙转身朝天子拱手作贺，而这架势一出，殿内刘宽几人也是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纷纷附和着说道。
“恭喜陛下，前线大捷！”
可天子对此则是感到百般迟疑，良久后，他抿着嘴唇问道：“朕没听错吧？是大捷？”
“对的陛下。”蹇硕呵呵一笑，躯身补充道：“非但是大捷，还是一场震古烁今的大胜呢！”
“呼”
天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进而闭上双眸，半晌后，忽地一拍龙案，大笑道：“好！”
“即刻传令下去，速速将战报传遍雒阳！百姓们需要得知一桩大胜来稳下心神。”
“遵命。”
那羽林卫俯首作拜，连忙领了命令退去。
“太好了！”
大司农周异老脸泛红，暗暗握紧了拳头。
而正当殿内陷入一片欢快气氛时，忽见又一名羽林卫疾步赶来，拱手禀告道：“陛下，前线有战报至。”
兴是因为有了大胜的喜悦冲刷，天子此刻心情也好了许多，他点点头，笑着问道：“可是并州董卓？”
“不是。”
羽林卫摇摇头，面带喜色道：“是蓟城，不过请陛下放心，仍是捷报。”
哈？
天子眉毛一挑，诧异地挥挥手：“皇儿方才已是惊了朕一回，再来一回，朕亦是能够接受，速速道来吧。”
“诺。”
随即，羽林卫依旧是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朗声道：“中平七年十月初，鲜卑汗柯比能因畏惧军威，企图退去，二殿下命我军倾巢出动，于敌军必经之路提前设下埋伏，一战而定，斩首万计，俘获三万，唯独可惜未能活捉柯比能。”
“自此蓟城安定，鲜卑覆灭。”
“微臣，典军校尉曹操特此敬上，恭祝陛下春秋鼎盛。”
“”
霎时间，德阳殿内鸦雀无声。
倘若前一份战报便足以叫他们欣喜若狂，那么这一份战报简直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遥想当初企图学那匈奴单于往事的鲜卑大汗柯比能，至此竟是被打了一个落花流水，全军覆没？
“这下子可真是让朕，惊到了。”
天子苦笑一声，喃喃自语着。
下一秒，他站起身来，踱步走下台阶，从羽林卫手中取过战报，径直走出了殿外。
“咦？”
“陛下，这是不高兴吗？”
周异皱起眉头，有些困惑。
听到这话，蹇硕抬起手挡在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后，笑眯眯地说道：“别急。”
待得话音刚落，此处众人便听到了殿外来自天子那畅快淋漓的大笑声。
“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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