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活着，但他已经死了。
毫无疑问，张兮兮是这个活着但已经死去的人。她其实和自己的父亲关系并不好，在她的眼中，父亲向来是一个早出晚归的人，在她的记忆里，实难回忆起与父亲聊聊相处的几个画面，唯独深刻的印象，是张强喝醉了酒，在家中拿她与母亲撒气的场面。
她的母亲徐茜是一个传统的女性，从她记事起，家中的琐事，包括所有人的衣食住行都是母亲操办的，母亲开了一家小店，卖些日用品，可随着网络下单、无人机送货的普及，这家小店生意越来越差，只能说是勉强糊口。
她的父亲张强是一名司仪，婚宴上巧舌如簧言谈幽默，时常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可留给家里的，只有冷漠的脸和刻薄的嘴，她不止一次看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的母亲独坐在客厅中默默垂泪，像是一座被定格的雕像。
大人们将这一切归咎于经济压力。
张兮兮不懂什么叫做经济，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压力，她只是觉得难过。
难过的时候，她就抱着那个机械娃娃，那是她的父母在她出生前就提前给她准备的礼物。
这个娃娃做工并不精致，甚至可以说是简陋，冷冰冰的不锈钢下，内置了一个小芯片，能完成简单的行走，跳跃等动作，还有几句重复的例如“你真棒”“我爱你”“太厉害了”之类的电子语音。
每一个父亲喝得酩酊大醉大发雷霆，母亲坐着默默垂泪的夜晚，张兮兮便躲在被子里，听着电子音发出“你真棒”“我爱你”“太厉害了”的电子语音，那是她的父母从来不会对她说的话。
她的童年便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有时候她也爱自己的父母，她知道以自己的家庭，能让她读书，不用操心家里的事情，已经是父母能给到的最大的温柔。可更多的时候，她想如果自己没有出生会不会更好一点，那样她的父母就不用每日操劳奔波。
那样在父亲喝醉了的时候，就不会指着她的鼻子说我每日辛劳都是为了你，那样母亲就不会在流泪的时候抱着她说我不离婚都是为了你。
成年人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用一个谎言来掩盖另一个谎言，仿佛这样可以自我欺骗。
在这样的环境中，张兮兮接触到了流行朋克，认识了许多迷茫颓废青年，他们同病相怜，他们喘不过气，很自然的，张兮兮身上有了第一个义体，是右手的中指，闪闪发亮，象征着对这个社会与世界的反抗。
她这根闪闪发亮的指头实在过于显眼，很快被张强发现，张强拿着刀，指着张兮兮鼻子骂：“我花钱送你上学，你就是这样学习的？你对得起我吗，你对得起妈妈吗？我这就给你剁了，剁了！”
张兮兮站在原地不动，她嘴唇颤抖，终于说道：“好，你要是个男人，你就给我剁了！”
她举起中指，仿佛一个巨大的嘲讽。
张强发现曾经那个逆来顺受的女儿竟然敢和他顶嘴，恶狠狠地骂道：“好，老子现在就给你剁了。”
张兮兮将中指放在桌子上：“剁。”
“兮兮，快和爸爸道歉，给爸爸道歉就没事了。”徐茜连忙拦在两人中间，“女儿，快说你错了。”
张兮兮只是看着张强，一句话都不说。
那种眼神是一种漠视一切的挑衅。
张强一把将徐茜推倒在地，挥起刀，再落下，张兮兮的中指滚落在地，她一滴眼泪都没流，她妈妈哭得像个泪人。
“天杀的，你还是个人吗，你怎么这么狠，连女儿都下得去手。”徐茜第一次冲到自己老公面前，挥拳相向。
张强也瘫倒在地，似乎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下了手。
第二天，张兮兮将自己整个手掌都换成了义体。
这一次张强没有说什么，他只是望着女儿的义体手掌发呆，张兮兮觉得有一种莫名的胜利感，那天晚上她抱着机械娃娃彻夜难眠，心中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
那是冰冷与炙热交织的感觉。
从此后，张兮兮一发不可收拾，她通过各种渠道赚来的钱，都用来改装身上的义体，直到从学校毕业的时候，她几乎全身都是义体。
张强再也没说过什么，他有时候只是看着自己的女儿发呆。
他们好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至此之后，他们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在此期间，张兮兮总觉得自己心头有一股火没有发出去，直到某一次她在学校的实验室里摸到了冰冷的机械助手，她猛然想起了许多年前他抱着机械娃娃的那个夜晚，那种莫名的兴奋，那种莫名的胜利感。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到她以优异的成绩从化学专业毕业，找了一份体面的工作，成为了一名研究员，最终被同事发现了她的秘密，并拍下了视频，她看着网络上别人的污言秽语，这一次，她无法靠断一根手指来获得胜利。
世界好像一个巨大的张强。
她回到了家中，张强只是呆呆看着她，像是看着一具尸体。
一年后，她被送到了赛博精神病治愈中心接受治疗。
她身上的全部义体都被摘去，成了如今几乎人彘的模样，她的母亲来看过她一次，或许是难以接受女儿变成了这个模样，她自杀了。
这个消息是张强带来的，他对张兮兮说：“你妈妈自杀了，我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他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有些人活着，但他已经死了。
或许在那个遥远的午后，在张强挥刀的那一刻，他心中的女儿张兮兮就已经死了。
“他想我死。”张兮兮说，“可我不能如了他的愿。”
林风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将那个消息告诉她：“就在不久前，你父亲死了。”
张兮兮问道：“怎么死的？”
“他似乎加入了某种组织。”林风说，“一个极端的反仿生人组织，极有可能是从某个原生主义组织发展而来的。他为了反抗总署挟持了无辜的人，失败后自尽了。既然你还活着，我想问问你，你是否知道你的父亲曾加入了什么组织？”
张兮兮刚想说话，但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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