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停了?”

    “前面有碎石掉落,只能绕道走!”

    谢裕挺直脊背,轻松拉动缰绳调转方向。前方山高路陡,陡峭绝壁上,有一孤猿仰天长啸,声音凄神蚀骨。此地已出京城,方向虽向颍州去,但去的却并非那儿,而是一座名为“清幽”的寺庙。

    清幽,风景秀丽而幽静。这是世人的理解,却不是尚佳人的。忙里偷闲从来不是她该做的事,或者说她早就失去了这样的能力。

    深山长谷,险峻峭壁,这是她为自己选的坟墓,与世隔绝,人迹罕至。

    “你说说,这跋山涉水的,就为了去一处寺庙,真搞不懂他们怎么想的。”

    “还能怎么想的,闲的呗!”

    碎言碎语传入耳畔,她眼眸微抬,很快又昏睡过去。她是大邺唯一的公主,身份尊贵。七日前,与她同日生辰的三皇子尚祥明登基为帝,她从旁辅佐,成为大邺有史以来第一位监国公主。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是无数人向往的,唯独不是她想要的,因为她看见了权势背后的腌臜,而她只是其中的一个棋子,出生就已经入了局,从此步步惊险,绝处逢生。

    十五岁的少女理应是及笄的花样年华,奈何她的眼中却早已经布满沧桑,看不见一丝生机。柳儿感觉她在睡着,却又像是没睡,十年如一日的克己复礼让她习惯了端坐着进入睡眠,哪怕已经到了此刻,她还是改不了。

    车厢底部早已经固定好了的车轴,此时不知怎么发出些“咯吱咯吱”的响动,引得她思绪紊乱,加上撞上了散落在地的碎石,引起了马车上身的猛然颠簸。

    尚佳人及时握住车厢,才勉强维持了平衡,而反应慢半拍的柳儿,额头上则是磕出了一个大包。在车厢后方的秦引将马骑着谢裕旁,“将军,刚才我在车厢旁听到动静,好像是哪位磕到了!就是不知道严不严重。”

    谢裕没有回头,面不改色地盯着眼前的路况,秦引见他没有反应,无奈准备绕回后面时,就听到他冷不丁来了一句:“你这么好奇,把脑袋砸地上试试不就知道了。”

    秦引前一秒恨铁不成钢,后一秒屁颠屁颠地绕到后面去了。

    谢裕是先帝亲封的少年将军,手起刀落间从不眨眼,甚至还有传闻他将嚼他舌根之人活活淹死的,以至于人人对他都是趋之若鹜的。他不是御林军,按照规矩,他对銮驾内的人并无护卫之责。但因那人随意一指,他这才成了护卫将领。

    众人自深山低谷中出,越过广袤原野,迎着清风微凉,远远地就看见了远处寺庙前,石碑上刻着“清幽庙”三字。

    谢裕扬手示意,随行的御林军和马车都停了下来。

    柳儿掀开帘子看了一眼,不悦地问,“怎么又停了?”

    马车犯了难,“前面不知怎的停下来了。”

    她一个眼神,车夫马上就小跑着上前,挤进前面那为首的人群里去了。

    约莫过了半刻钟的时辰,柳儿见人还未归,便准备唤人再去探,但就是此时,车夫就喘着粗气小跑回来了,眼神惊奇:“前面来了一个老人,说是要面见公主,怎么说都不肯走。”

    柳儿疑惑道,“拦驾者,问清缘由,即送交当地县衙即可,怎么拖得这么久?若是每个人都来拦架,莫非每个人都要公主亲自去见吗?”

    车夫囫囵地说着,其实他也不知为何,只是见到那老妇人半坐在地上,止不住地哭,但谢将军问她为何要见公主却又闭口不言。车夫是个胆怯的性子,赶车就是为了谋个生计,谢将军那等行伍之人,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车夫,也没胆量上去问具体是什么缘由。

    柳儿害怕主子等得烦了,正准备缩头禀报,一道清冷如月的声音却传了出来:“柳儿,我们下去看看!”

    尚佳人径直就下了马车,身后的柳儿连忙跟上。刚才嘴碎的护卫察觉到来人,赶忙将头低了下去,识趣儿地赶忙退却到一旁,让出一条宽敞的大道来。

    “大人,求您了,就让我见一眼公主吧。”

    谢裕高妇人半个头,但气度一点没显示出来,“你……到底为何要见公主?”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不惧刀剑,不惧鬼神,但唯独害怕上了年纪的老人,或者说,他总会下意识对这些老人宽厚些。

    一旁的侍卫见谢裕一脸窘迫,赶忙上前,“公主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说不清个所以然来,就赶忙退到一旁,别在这儿挡路!”

    尚佳人迈着步子,迎面走向二人。华服加身,头戴金钗,只一眼,谢裕就知道来人是谁。二人视线擦肩而过,每次见到这位平阳公主,他的行踪总是不自觉地泛起涟漪,她的眼中总是带着一种阴郁,深邃又神秘。

    “怎么回事?”

    她的声音很冷,与那张清冷的脸很是适配,有一种天生王者的气势。

    老妇人衣衫褴褛,面色却红润,一见到她就松开了手,安安分分地跪着:“公主,奴婢是昭仪娘娘身边的秀玉嬷嬷呀!奴婢还抱过您呢。”

    “嬷嬷?”

    尚佳人印象中,母妃身边的嬷嬷很多,但与她亲近的不过那么一个,但印象中,那是一个身材圆润的嬷嬷,与眼前这个老妇人,身材差得不是一点。

    “你怎么证明?”

    老妇人瞅了一眼谢裕,欲言又止。后面的侍卫都离得有些远,说话声是绝对听不到的,现在就只有谢裕站在她身侧。

    “直说便可。”

    “老婆子照顾过公主一段时间,也知道公主膝盖处有三颗连贯的痣。”

    尚佳人尴尬片刻,还未吩咐,谢裕就转身走远了几步。

    老妇人见谢裕已经走远,轻声对她泣涕涟涟地说:“公主,娘娘有冤啊!中宫狠毒,趁娘娘被囚清幽寺,命人将杀害娘娘后,以殉葬为托词……”

    她淡定从容地伸手要将她扶起,却在听到她轻声说的话后顿了顿。

    “嬷嬷年纪大了,怕是说胡话了。”她缩回准备搀扶着的手,态度明显疏远不少。

    秀玉嬷嬷是个眼尖的,自然也察觉到了,但还是想再争取争取,“公主,您是娘娘爱女,如今却要认那毒妇为母,这……这是要遭天谴的啊。”

    “住嘴!来人!嬷嬷年纪大了,爱说胡话了,将嬷嬷好好安置,绝对不能让人扰了她的晚年。”

    “是!”两个侍卫得令将人扯开,尚佳人转身回了马车。

    起步时,谢裕看着那老妇人一脸的愁容,嘴里不断地叫唤着什么,最后用尽全力喊出那句:“公主!您糊涂啊!您会后悔的!”

    马车缓缓前进,身后跟着一个泣不成声的老妇人,尚佳人攥紧掌心,根本不敢掀开帘子,再去看那身后之人。

    谢裕察觉到她的愠色,但也没有理由去询问。

    他是将军,于公主是君臣之别,更何况是平阳公主。平阳公主虽不是中宫所出,但最受先帝宠爱,甚至在遗旨中更是指名让她监国,此等尊荣,是开创了先例,载入史册的。

    她在先皇弥留之际助其拟定遗旨,在服丧期间,担起朝中一应事务,直到她那个在外吃喝玩乐的三皇兄归朝,她这才放了权。这次之所以来这个清幽庙,大约还是因为前两天遇上了一场刺杀,想要求个心安。

    清幽寺又名朝晖寺,坐南朝北即为阳,背面即为阴,朝晖渐现时,黑夜已遁。

    拾级而上,寂寥的氛围,超脱的佛意,僧侣轻声呢喃阿弥陀佛咒语,整齐排列的神明久久不曾言语,像是在感受,又像是在被感受。

    尚佳人眼眸间微微泛红,跪拜起身间,闪过一丝眩晕。

    “本寺设有客房,若有不适,可在本寺稍作休息。”谢裕手中剑隐约闪着光亮,余光警惕地察觉着那个说话的僧人。

    “有劳了。”

    客房是她早安排好了的,她淡定跟着僧人走,香气萦绕,深山古寺,巍然雄壮,让人观之心生敬畏,心旷神怡,心向往之。

    她将柳儿支走,悠然地靠在这咫尺悬崖一侧,感受风声簌簌。

    她举杯邀山,意欲共饮,千钧一发之际,数名手持利剑的黑衣人破门而入,为首的那人俨然掏出三支利箭,射向她。

    危急时刻,谢裕揽过她,护在身后,手起剑落间,那杯掺了东鹤顶红的杯子碰掉,而三支箭矢稳稳地摔在地上,回音清脆。

    刺客逐渐逼近,二人无路可退,此处不是出口,而是绝路。

    再退,就是万丈深渊。

    她笑了。眼泪从眶中溢出来,但这次她不想仰头了。时至今日,她才幡然醒悟,她的一生,竟都活在虚假中,

    或许,她早该换种方式生活。

    但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谢裕以一敌多,刀光剑影间刺客接连倒下。

    刺客冲向她,一旁的香炉洒落在地,遍地狼藉,等她睁开眼时,剑落在了谢裕的身上。他反手一将,将剑用力甩向最后一个刺客,看见刺客身死,他才放松地半跪下……

    就在谢裕以为安全了时,一支稳健有力的箭从他的眼前穿过,径直地射向尚佳人。

    “小心!”

    尚佳人瞪大双眼,听到叫唤的她下意识地后退两步,但此时的脚下,炉灰遍布,香气四溢。

    她踉跄片刻,重力向后一仰,但也退到了悬崖绝壁。

    谢裕忍痛上前,企图在她坠崖前一刻拉住她,但伤口隐隐作痛,他拼命抓住她,将她护在身后,二人摔下了悬崖。

    风声鹤唳,那是她这辈子听过最动听的声音。她甚至庆幸,她是坠崖而不是火烧,因为坠落的瞬间,她也曾享受过无边的自由。

    也许,就这样,死了,也挺好的,她暗暗心想。无尽的黑暗袭上她,将她卷入无底的深渊,有一双手将她抱起,重见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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