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岱岳家的亲戚关系并不复杂, 他父亲那边一个大伯一个三姑，母亲潘中菊这边两个舅舅，爷奶健在, 倒是外公外婆去得早，三年□□，折了不少人。p> 贺大伯跟大伯娘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 皮肤被太阳晒成麦色，双手粗糙，指甲缝里嵌着泥灰。p> 贺岱岳在病房里守着, 贺大伯随褚归上火车站取行李, 他走路时拘谨地往边上靠, 生怕自己把褚归身上的衣服弄脏了。p> 贺家的男人身材都比较高大，听说他们祖上是北边来的，不过超过几代人里超过一米八的只有贺岱岳一个，其他成年男丁基本在一米七七左右。p> 庄稼人力气大, 别看贺大伯五十多了，扛着褚归装了半箱书的木制行李箱脸不红气不喘，甚至想把贺岱岳的行囊一块提上。p> “大伯我来。”褚归跟着贺岱岳喊大伯，态度谦虚且亲和, 完全是以小辈自处, “大伯身体真好，您在村里干活肯定拿的是满工分吧？”p> 提起干活, 贺大伯挺起了胸膛, 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们村里的人勤快, 拿满工分的多得很。”p> 褚归赞同地点点头, 困山村的人穷归穷, 但个顶个的勤快, 哪怕是集体作业，也鲜少有人偷懒，换在条件好的大队，绝对年年评先进。p> 马路缝里长了一窝野草，贺大伯穿着草鞋的脚从上面踩过，他挑惯了百八十斤的担子，步伐一颠一颠地极富节奏感，褚归险些被他落下。p> 气喘吁吁地回了卫生院，潘中菊已换到了单人间。贺岱岳还了贺大伯他们垫付的医药费，他多给了五块钱，大伯娘使劲摆手:“又不是什么外人，你跟我们客气撒子。”p> 说完大伯娘看看贺大伯，提出要走，少干一天活少记一天工分，家里的自留地、牲畜，农村嘛，一年到头难得清闲。p> 时值正午，贺岱岳让他们吃了饭再走。贺大伯答应了，到了国营饭店，夫妻二人各点了碗最便宜的菜汤面，贺岱岳加了份炒回锅肉，贺大伯心疼得用筷子抽他:“你不过日子啦！”p> 如果贺岱岳仍在部队当军官，这份红烧肉贺大伯吃就吃了，但他眼下的条件，不省着点以后咋娶媳妇，彩礼低了，姑娘能看上他？p> 贺大伯苦口婆心地劝，贺岱岳无奈把回锅肉取消了，吃碗菜汤面了事。p> “大伯他们走了？”褚归合上医书，病床上的潘中菊呼吸平稳，脸上摔下山坳时被荒草树枝划出的伤痕结了痂，脑侧的肿包是致使她昏迷的原因。p> “走了。”昨天公社的人把牛车赶了回去，贺大伯他们得走上四个多小时方能到家，送完他们，贺岱岳到供销社买了两个饭盒，借水洗干净给褚归打包了午饭。p> 晶莹的白米饭装了一个饭盒，另一个是炒空心菜和肉沫茄子，他刚瞧了隔壁桌的回锅肉，对褚归而言太肥了。p> 二人在卫生院守了三天，第四日早上，褚归照常买了包子到卫生院换贺岱岳去招待所休息。p> 今日的县城比前些天热闹，供销社门口乌泱泱全是人，看打扮和行头似乎是从各个公社来的。褚归从路人的交谈中得知今日逢大集，难怪连卫生院也忙碌了许多。
褚归上辈子由于身份原因并未体验过农村的集市，他把热乎的包子喂了个到贺岱岳嘴里:“外面好热闹，等你腿好了我们抽空去逛逛。”p> 褚归的天性其实有几分像小孩，对新鲜的事物充满了好奇，贺岱岳嘴里咬着包子，含糊不清的应了声好。p> “岳娃子？”中年男人的声音从迟疑转为惊喜，“真是你回来了啊，你大伯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p> “杨叔。”来人是困山村的村长杨桂平，杨姓是困山村的第一大姓，其次是王与蔡，贺岱岳起身将他迎了进来。p> 杨桂平手里提了五六个鸡蛋:“你妈怎么样了？”p> “一直没醒。杨叔，这是我朋友褚归，京市的医生。”贺岱岳介绍道，“他是特意下乡支援农村医疗的，我想让他住我们村里，您看行不行？”p> 啥？住我们村？杨桂平愣住，随即激动地点头:“行！当然行！不过我们村地方偏僻，你朋友……”p> 杨桂平盼困山村有个驻村的医生盼了几十年，可京市来的医生，真愿意去他们村吗？p> “杨叔，村里的情况岱岳全跟我讲过了，正是因为大家缺医生，我才更应该来。”褚归给杨桂平看了盖有卫生部印章的函件，“我的户口在京市，具体的手续后面可能要麻烦杨叔您带我到公社办理一下。”p> “好好好。”杨叔连连答应，“褚医生，你真是个大好人啊，我替我们村的大伙儿谢谢你了！”p> 说完杨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褚归好像跟他说的是方言？p> “褚医生，你竟然会说我们当地话。”杨桂平啧啧称奇，“你以前来过吗？”p> “杨叔您叫我褚归或者小褚就行。”褚归撒了个谎，“以前没来过，我跟岱岳学的，不然大家来看病，说半天结果我没听懂，岂不是白费口水。”p> 褚归故意开玩笑和杨叔拉近了关系，杨叔转而问起褚归想把卫生所建在哪个地方。p> “岱岳家旁边——”p> “这个等褚归到村里再说也不迟。”贺岱岳打断褚归，“对了杨叔，我不打算让我妈继续喂牛了，她身体不知道要养多久，你看看村里谁家合适，让他们把牛牵走吧。”p> 杨叔略微思考了片刻，觉得贺岱岳的话在理，于是同意了他的提议。p> 村里有人在集市上摆摊，聊了十来分钟，杨叔放下鸡蛋准备离开，临走前他想起一件事:“医生说你妈哪天能出院了吗？到时候我叫你二哥赶牛车来接你们。”p> “后天。”褚归代替贺岱岳答道，明天若能平安度过，以潘中菊的状态，接回家兴许反而有利于她的恢复。p> 定下后天出院的时间，拒绝贺岱岳的相送，杨叔转身出了病房。p> “你家旁边的空屋现在养着牛？”聪明如褚归，很快猜到了贺岱岳打断他的缘由。p> 贺岱岳父亲去世后，村里人可怜他们孤儿寡母，将放牛的任务交给了潘中菊，每天割草喂牛记六个公分，比下地干活轻省，贺岱岳因此得了个放牛娃的外号。后来村里王二家的接手了耕牛，贺岱岳家隔壁原先喂牛的屋子才成了空屋。p> “小时候村里的孩子可羡慕我了，为了骑牛背，他们经常抢着帮我割草。”贺岱岳说起幼时的趣事，他童年生活虽然清贫，却不曾缺失过快乐。
村里的孩子到了七八岁，早的五六岁，多多少少得为家里干活出力，放牛、割猪草、背柴、拔草、洗衣做饭，贺岱岳上无兄姐下无弟妹，村里活计比他多的小孩大有人在。p> 贺岱岳口中的童年褚归未曾经历过，他垂眼想象着贺岱岳描绘的画面，上山打鸟、下水摸鱼，该多快乐啊。p> 漳怀县的集市十天一场，周围的公社纷纷以大队为单位在街上摆摊，粮油米面等计划商品有公家管制，不允许私下售卖，集市上多是各类农副产品，例如瓜果蔬菜、自家做的扫把、簸箕等等。p> 困山村四面环山，出行难，但山里资源丰富，七八月正是菌子的季节，鲜菌、干菌摆了几堆，杨桂平到集上时，他们已经卖得七七八八了。p> “杨叔。”跟着杨桂平到县里的两人蹲在地上，身后放着之前装菌子的背篓和麻布袋。p> “卖了多少钱？”杨桂平跨过摊位，其中一人打开装钱的小包，零碎的毛票约两指厚。他们鲜菌卖的三分一斤，干菌一毛，加上扫把啥的，共卖了十三块七毛五。p> 能买两三头小猪崽了！p> “嗯，把钱收好，千万别丢了。”杨桂平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大声吆喝着，将剩下的鲜菌子用五分钱两捧的价格卖了，招呼两人收摊回家。p> 干菌耐存放，卖不完下个集接着卖。p> “啊？桂平叔，我们不买小猪崽了吗？”管钱年轻人叫杨庆功，跟杨桂平是实打实的亲戚，他一脸殷切，养猪多好，能分钱能吃肉，早上杨桂平明明说了卖完东西上牲畜区买两头小猪崽的。p> “不买了，钱攒着有更重要的用处。”想到褚归即将到困山村当驻村医生，杨桂平心头阵阵火热，人家千里迢迢从京市而来，他不能把人亏待了。p> 杨桂平决定给褚归用青砖修一个卫生所，其他医生有的待遇，褚归通通要有。p> 面对两人疑惑的视线，杨桂平凑近:“我们村马上要有医生了，京市来的大医生！嘘，小声点，莫让别个晓得了。”p> 褚归的手续一日未落实，杨桂平的心一日不能安稳，万一被人挖了墙角，他怕是要呕死。p> 医生，京市来的大医生，二人闻言捂住了嘴，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兴奋。p> “你俩有啥捎带的吗？”公社的供销社货品没县里齐，遇上大集，村里人偶尔会喊他们捎带点东西。p> “我妈叫我买两条绣了红双喜的枕巾。”杨庆功挠了挠头，她妈托人替他说了门亲事，他前天跟姑娘见了面，互相看对了眼，红双喜的枕巾是干嘛用的不言而喻。p> 杨桂平打趣了一句，同他进供销社买了枕巾。p> 集市仅在上午开放，三人凌晨便起了床，揣上昨夜备好的干粮背着背篓翻山越岭，到公社搭了牛车，方在七点赶到了集市。牛车的速度慢，唯一的优点是能拉东西，回程背篓空空，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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