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快尝尝……嗯,新鲜出炉的药方吧。”

    好在这丫头是有使不完的急智在身上的,她看清屋内的情形之后,立即流畅地改了口,将手中那一碗浓稠的汤水放在桌上,乖巧道:“这是在白御医那儿新抓的药,公主尽快喝。”

    乔何赶紧圆场:“嗯好,就放在这里吧。哎对了,你快去找周生仙姑来,看看公主好些没有。”

    段少嬴瞥了一眼放在桌上那碗黑乎乎的汤药,淡淡问道:“她现在这样,能自己吃药?”他不愧比别人多读过两年书,很有质疑精神。

    “额嗯这个,她不能的。”乔何已经汗流浃背了,“所以嗯……现在是怎么一回事呢。对了,是属下准备喂的……哎呀,也不对,采月,你再回来。”

    采月刚踏出门的半只脚,闻言又不情不愿地收了回来。

    等到我慢慢喝起“药”,又听到段少嬴发难:“你是羽林卫哪一支的?”不好,他要整顿我的人了。

    酸枣汁从碗沿一路流到我的下巴,一滴冷汗顺着乔何眉角滑下来:“禀丞相,属下是挂属羽林监的,但如今长公主特命贴身侍卫,直听命于长公主。”

    段少嬴点点头:“好。不管你们公主从前下过什么命令,以后公主不用外出,你也无需再进内苑半步了。”他说着又偏头看向我,我心惊胆战地迎接着他的目光中薄薄的笑意,佯装镇定地抿着采月递到嘴边的勺。

    段少嬴叹了口气,又吩咐道:“以后记住,金宜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她现在再如何糊涂,你们做下人的也不该逾越礼数。否则概罚勿论。”

    好一副大言不惭的嘴脸,他说这句话时,正坐床榻上牵我的手。

    乔何毕竟是朝廷在编,官大一级压死人,官大十几级,他也只能点头称是。

    段少嬴大概是专程来视察我的,至此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一刻不多停留,拂袖而去。

    他走得轻巧,只是苦了公主府上下,全程草木皆兵、坐立难安且不说,等到送走这尊大神,还要开会复盘,将他的音容笑貌仔细研究一番。

    我就着铜盆里的皂角花瓣反反复复地搓手,恨不得碰过他的那块皮揭下来,直到皮肤被纱布摩擦得通红,才一扔帕子,咬牙道:“你们说他会不会发现我不对劲了?”

    “段摄心思敏锐,应该有一点猜想吧。”周生梦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铜钱额饰,“但是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是良心发现了,看你这么惨,让他对从前种种恶毒无地自容,想弥补一下呢?”

    此话一出,我、采月一众异口同声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咋就不可能了?”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周生梦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如出一辙的反应,“妾身在公主府的时间不长,了解不多。多问一句,从前听说你与段家大公子自幼一块长大,有这份两小无猜的情谊,再加之他相貌也不差,家世也稳固,不该是合适的联盟吗?怎么会变成现在这般水火不相容的关系呢?”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想要开口,却感到语言太过苍白无力,只能含糊地解释:“他是段家长子,然而是庶出,母亲只是段老爷养在晋州的一位小妾。”

    “妾听说过一些段家的事情,现在段府老爷的夫人是续弦,段老夫人还不乐意。”

    采月积极添充道:“新段夫人是王氏一族的女儿,与已故的段夫人无什么关系,段老爷一共娶过两任夫人,不过,都不是段摄的生母李姨娘。”

    周生梦“哦”了一声,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又对我奇怪道:“不对呀,这与殿下有什么关系?”

    我干咳了一声,比划着说:“以前,就是我真的发疯那会儿,貌似把李姨娘害死了。这是世仇。”

    “哦!”周生梦如梦方醒,“那你俩是真的不可能好了。”

    她又一阵唏嘘不已,咋舌道:“殿下,你可真是个福大命大的,现在还活着呢。我若是段摄,新帝登基第一天就要想个名头把你腰斩。”

    我揩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周生姑娘,你挺会说吉利话的。”

    “谦虚,谦虚。”周生梦嘿嘿一笑,又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两块切成一半的牛角朝我晃了晃,“事出反常必有妖,殿下要是真的不放心,妾身来卜一卦看看?”

    卦象并没卜出来什么。

    也许就连巫神也无法理解段少嬴蹊跷的行为。我不禁试想,在灵霄宝殿之上,一群神仙聚首的时候,周生梦信奉的巫术之神想起今日也会抓耳挠腮地问她的同事:“凡间有个妮子让我观测的一名男人的心里话,可是这男人也太奇怪了,我参悟不透。”

    太皇太后信奉的西天佛说:“有多怪?让我看看。嗯?果真很怪。”

    一众神仙齐心协力钻研半天,终于写出一篇分析段少嬴心路历程的千字小作文,并奉为典范以供后世小仙在答疑解惑时参阅一二,这篇专写段少嬴的经书,始称——

    《神经》。

    真不是我对段少嬴抱有过分的恶意,属实是他的行为配得上我的唾弃。他走后次日一早,公主府内苑便来了一圈东察事厂的太监,将府上团团围住,严格把守。外苑之中,又来了一圈羽林卫,每三个时辰换一轮班巡护,水泄不通。

    我在起居室听闻采月绘声绘色的描述,顿觉一阵头疼,公主府的人口密度有些过于大了,小小一块地贡献了多少就业岗位。

    苍天为鉴,我只是犯病,不是犯天条。他何必呢!

    百思不得其解地过了半个月,乔何带来了有用的消息:“长公主,不好了。”他的声音顺着屋檐一路传下来。

    自从段少嬴下令禁止乔何踏入公主府内苑的地界,东察事厂的太监们严格遵循此条律令,哪怕乔何只是和人闲逛闲聊,都会有一名太监揣着手,伸着脖子看着,严防他一不小心就找到机会与我“逾越礼数”地相见。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为了能够及时汇报消息,让云中计划顺利推进,乔何开始动用轻功特长翻墙跟走屋顶了。

    可怜我们一片冰冷纯粹的上下级关系,硬是被某人逼得像偷情。

    可我与乔何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十分正直地推开窗子,十分正直地探头与他沟通:“是不是又有人来探病?本宫演得怪累的,干脆闭门谢客几天吧,让他们滚。”

    “不是这些事。”乔何急忙解释,“有大问题了。上月陛下任命娄定远为恒州参军,明日队伍就要领兵往西北巡抚。”

    娄定远?我听到这个名字来了些精神,坐直身子冥思苦想,这些天的事情一下就串联到一块了。

    自从我的病情反复无常,段家和娄家都不再惦记着联姻的事情。不过太皇太后本就有意将恒州收入娄家囊中,即便不能一并揽下云中,也只算是一个小遗憾,她的全局安排是不会变的。

    五兵尚书让身边亲信的护卫随娄定远同行,放在现代,就相当于国防部长让自己的保镖护送一个县委书记到任,在娄段二虎相争的角逐之中,他的态度已经很明确。

    段少嬴面对这样一颗眼中钉,不可能不全力对待,而我与太皇太后在妙昇寺密谈之事,有东察事厂的耳目通传,他恐怕也已知悉一二。

    那么,他的表现八成是在诈我,他想探明我还有没有余力参与恒州的事情?

    我的右眼眼皮狂跳起来:“你的消息准确吗?”

    乔何断言:“基本无误。属下从前在羽林卫任职时有一同乡关系不错,自去年高迁,在五兵尚书身边做事。他也要同行,所以与我道别。”

    确实是大问题。娄定远到任期间,想必要做一番功绩,方能顺理成章地做了恒州王。段家少不了要阻挠,到时鱼龙混杂,皆在恒州。

    况且邺城离云中遥远,恒州离云中可就近了。

    且不论大军过境,若是察觉到我私下豢养三百余人无法解释;以后娄定远就在恒州,娄氏的影子就蔓延到了恒州,我还怎么过天高皇帝远的安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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