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医萧 > 第十六章 太阳出
    那日朝会上关于朔方城的事,其实只需要确定巡查使人选就行。

    偏偏在确定了巡查使之后,中书令郑诚就持笏板出了官列,说:“陛下,臣听闻江湖有一人医术超群,可活死人肉白骨,有医仙之名,且在十九年秋的宜县大疫中,也正因此人出手,才得以让宜县的百姓少受病灾之困,不足两月,疫病便不再扩散,在她离开后,当地百姓靠她留下的方子熬过了大疫,等到陛下的御令,救他们脱离役县成为如今的宜县,如此可见此人确实医术卓越,身怀仁心,她听闻朔方城之事,定然愿意前往,不若陛下下玺书召她与巡查使一同前去?如此,也能早些救民于水火”

    圣上没有应允,但也没有拒绝。

    毕竟这次朔方城的瘟病与历年记载的皆不相同。近年来北境和平,既无天灾在前,也无时令错乱,就突然之间爆发了,这着实是让人措手不及,巡查使除了监督荒政的政策的实施,还要查明瘟病源头,之其中要花费的人力物力财力定是次要的,就怕时间长了,百姓熬不住。若是北蛮此时见北境虚弱起了心思,那于北境而言更是雪上加霜了。

    郑诚见圣上不置一言,低着头向官列中看去,户部郎中曹彦对上郑诚的视线,拱手持笏板出了官列,道:“陛下,此次朔方的瘟病不同以往,不若派使者前去拜访?此人既有医仙之名,定然以救人为先,之后陛下也可赐御匾,以示认可,也算是给了医仙一份保障,”话落,又有人陆续上前附议。

    圣上坐在上首,还未开口,便听殿外的通传太监通报道:“钦天监监正,国师齐天尘求见”

    齐天尘进殿行礼,圣上免礼后,问道:“国师此来,可是有何异象出现?”

    “回陛下,臣昨夜观象,见北方危宿人星晦暗不明,乃瘟亡之象,而南方翼宿星辰突明,虚梁星亮,恰巧今晨听闻朔方突发瘟病,臣想,依天象所示,这破解朔方瘟亡之局的人,应在南方,而南方恰有一人医术精妙,所以臣便来为陛下举荐此人”

    “哦?不知是哪位高人啊”

    “此人便是庐陵医仁药铺的坐诊大夫,安昜,安大夫”

    圣上将视线移回郑诚的身上,“郑卿方才所举医仙是何方人士?”

    “回陛下,那人正是国师所举荐之人,”郑诚垂着眉眼看不清神情。

    “如此,便派翰林携玺书前往庐陵拜会这位安大夫吧,朔方之事,耽误不得,”圣上一边说着一边接过瑾宣递来的笔写下玺书。

    朝会结束后,郑诚按着官列站位,本应是在齐天尘前面出殿门的,可他故意落了几步,想等齐天尘出来试探几句。却不想这老道士一下朝就去中仪殿和圣上谈话去了,让他堵了个空,只得憋着气往宫门方向走。

    曹爽在宫门口等了有一会儿了,才见着郑诚出来,给马夫示意后上了车。马车出了宫门行至一巷尾处将曹爽放下,便离开了。曹爽转身拐了个弯上了停在这儿的马车,“大人,我们可还要?”

    马车中的人正是郑诚,他摩挲着手指,面色阴沉,“先派人去庐陵探探,如今国师横插一脚,明面上谁都动不得那大夫”

    曹爽点了点头,但还是心有不解,便问道:“这医仙,江湖中人吹破了天也就是一个医术好的大夫罢了,此次朔方爆发的虽是瘟病,却也来得突然,那人能治得好宜县,未必能治好朔方,大人为何会突然定要提议让此人前往啊?”

    郑诚抬眼皮看了曹爽一眼,眼中的墨色更重几分,沉声道:“此人除了医术确实没什么可值得关注的,但前些日子阿子回来时带了一副医仙的画像,让我想起了故人”

    曹爽听到郑诚说到故人一词时,不由呼吸一滞,想到当初的火场和林间的残肢碎衣,脱口而出道:“不可能!这不可能的”

    “万事皆有可能,”郑诚淡淡地说道,“毕竟,我们也没见到,不是吗?”

    郑诚话中的寒意让曹爽打了个颤,若是真的还有活口,能活的也只有那个小病秧子,她又没学过医术,怎么可能成为医仙?

    “万一她有那个造化呢,那丫头本就不是个愚笨的,”郑诚的话让曹爽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将所想说出了口,还不等他回话,郑诚又继续道,“若是真还活着,那可是个大患”

    曹爽对上郑诚如潭般的双眼,咽中发干,“属下明白”

    郑诚抬手在曹爽的肩上拍了拍,“你现在是曹爽,也只是曹爽,”说完便收回了手,拢在袖中,闭眼不言了。

    曹爽知道郑诚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抬手拱了拱做礼,下车站在原地看马车离去。脑袋里还想着郑诚最后说的“只是曹爽,”不由嗤笑。呵,说的轻松,可他确实也只能是曹爽了,至于安大夫?不管你是不是她,都只能拜托你去下面问问了。转身进了巷里,掩在阴影里,没有一点儿光能照到,即使现在烈阳高照。

    仲春的太阳已经有些大了,可在朔方这里,也只能让他们感觉到几分暖意罢了。

    躺在藤床上的李四看着天上的太阳,长叹了一口气,这天天吊着命的,也不好受啊,还不如给个痛快的,咱北边的汉子,都和那北蛮子拼过命了,还怕死不成?

    “李四!又各儿头苦啥呢?今儿安大夫在市口看诊,专门派人来叫你们过去呢”身旁来了个人把神游天际的李四拍了回来,“欢欢儿的”

    李四嘴上应着,“来喽来喽,”麻溜地从藤床上起身往城北市口那里赶。虽然心里想着活着受罪,可这要真的让自己去死,他还没那么大的勇气,老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着嘛,再说了,这安大夫天天和人阎罗爷抢人,从早忙到晚的,人一个姑娘家家都没说什么,他一汉子还能露了怯不成。

    往过赶的时候,看到在药铺当学徒的张梨扶着的张老爹挪步子,看着就让人觉得累得慌,李四上前拉过张老爹的手,“正好各儿要去安大夫那,各儿扶他过去,小梨你快回去忙去,”一边说着,一边从张梨手上扶过张老爹,一手推着还要说谢的张梨,让她快忙去。

    被李四扶着的张老爹也冲着张梨点头,“回个哇,熬药的少不得人啊,你四哥带各儿过去还不放心撒,”见张梨点点头,转身跑着回去帮忙了,才对着李四说,“梨女怕麻烦你,你别往心里进”

    “各儿晓得,小梨也是怕你和她娘一样”

    张老爹听李四提到张梨她娘,也不禁叹了口气,“哎,梨女他娘是个没福的,没等到安大夫,各儿和梨女昨儿给她烧纸时说了,让她在下面放心,要是见到阎罗爷了,也给说说,安大夫是好人撒,要长寿的呐”

    “是啊,是好人啊,”李四应和着张老爹的话,扶着人走在街上,不由想到了安大夫刚来的时候。

    那时候,他们谁都没想到,真的有人能救他们。毕竟这瘟病不到七日,便让朔方城烧了不止七个火堆,天启虽不会不管他们,可这瘟病太厉害了,怕是天启的人还没来,朔方就成一座死城了。当时见到郡太爷带着人开城门领安大夫他们进来的时候,他和三娃恰巧抬着尸体从他们身边经过,当时就觉得这些个公子小姐的可真是不知死活,朔方的瘟病这么厉害还赶来瞎凑热闹。等他搬完了尸体回去的时候,郡太爷已经带着那几人离开了,他就坐在棚子边上,随时等着抬人到火堆那里去。

    可在第二天一大早,吴郡署就突然带着一队遮着面的人将城里的所有病人都往北市那里迁去,和病人有接触的就都迁到了东市。他没有得瘟病,但接触过,就被分到了东市。

    刚到东市就被门口的人塞了碗药茶,得喝完才让进去。里面已经没有了交易买卖的摊位,全部被摆上了藤床,四五张一个棚,每个棚之间都搭了小锅灶,锅里水煮着的应该是些草药,他只能闻出来艾叶的味道。在东市口正在搭的应该是粥棚,里面堆着粮食。这里的一切对于他和刚进来的人来说,都是他们没有想到的,干净。这里的药汤和没有散尽的烟熏都是让人安心的味道,这个时候他们好像才从瘟病爆发的恐慌中平静下来,发现这一切,好像还没有那么糟。

    可这样的平静,不到一天,便消失了,因为他们之中有人染上温病了。他看着护卫这里的人将那人抬走,在那人待过的地方多点了些药草堆堆和药汤锅。那个时候,他又回到了之前抬尸体时候的状态,那种等死的状态。他想,反正迟早也得染上瘟病,躲又躲不过,郡太爷费这么大劲儿闹个啥嘛。

    之后的几日里,依旧有陆陆续续送被走的人,在这种等死的氛围下,没有人有心思干其他的事情,他们就像一个个提线木偶,每日死板的诊脉、喝药、吃饭。什么时候,有了人气儿的呢?哦,是安大夫的弟弟帮忙来东市施粥的时候。

    首乌虽然刚来的时候被吓到了,可他适应得很快,每天在帮着城北区的药铺煎药送药材,相信这里的瘟病很快就可以过去。这天因为天启派的巡查使到了,郡太守要带人过去接见,便抽调了些人手。首乌给东市送药材的时候,见他们粥棚忙不过来,就过去帮忙了。

    首乌是个活泛的性子,给每个人打饭的时候都会说上几句,大家也都秉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想法,即使是敷衍,也会应上一两声,只有到李四的时候,搭都没搭理首乌一下。首乌多看了李四几眼,记下了人。忙完后就找了个马扎坐到了李四旁边,“这位大哥,我们是不是见过啊”

    李四眼皮都不抬一下,就自己躺在藤床看着太阳,没有理人。

    首乌顺着李四的目光也朝天上看去,天上的云丝丝缕缕的,像是从鸟雀身上掉下来的毛粘在上面,粘在北境湛蓝湛蓝的天上好看的很,太阳夹在里面,半遮半掩的,“大哥,你是在看云吗?”

    李四还是没理他,就看着被半掩着的太阳。

    首乌可没有打算就此打住,反正自己现下唯一能帮忙的就是送药材的活计,来东市这趟都干完了。面前这人一副看破生死、对什么都代搭不理的样子,肯定是饱经世故的,磨一磨,说不定还能听到些趣闻,可以记回去讲给姐姐听。心里想着,手下就抬着马扎向李四藤床旁边凑了凑,“大哥,你是本乡人吧?这里是不是经常有北蛮人过来做生意?他们真的有鹰一样的鼻子吗?而且都身长一丈?”

    李四被首乌吵得有些烦了,耷拉着的眼皮抬了抬,看了首乌一眼,心想:这娃娃好像是那日的郡老爷接的人里的,听说是来救大伙儿的,还有个劳什子医仙也是一起的,依各儿看都是骗人的,要是那医仙真那么厉害,怎么今儿个还抬了几人去北市?北边的烟从这几人来就一直没散过,浓得各儿搁这儿都能看见。这娃娃咋还不走啊,没见各儿都不搭他茬,自己也没个秤数的,扰着各儿晒太阳了。

    首乌见李四看了自己,感觉有戏,便一直叭叭着小嘴,说近日城里发生了什么,北市怎么样了之类的。说了好大一通,首乌觉得自己嗓子都要干冒烟了,李四也没搭理他,就在他打算放弃,去粥棚倒碗水润润嗓的时候,一碗药茶出现在了他面前。顺着递茶的手看过去,是一个和他差不多年岁的姑娘。

    那姑娘将茶水又往首乌跟前递了递,“你不是嗓干了?温的,不烫口”

    “哦,”首乌反应过来接过了茶碗,向那姑娘道了声谢。

    那姑娘见首乌接过了茶水,就在里斯对面的空床上坐了下来,凑在首乌旁边,“你是不是能见到北市的人啊?”

    首乌喝着茶水,点了点头,等着这姑娘的下言。

    在首乌点头的时候,这姑娘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声音不由自主的高了起来,“那你有没有见到我爹爹,他是前儿个被送过去的,他还好吗?”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来,眼中的光亮也淡了淡,“还,还活着吗?”

    首乌喝着茶水,在这姑娘开始问的时候没法回答,这刚打算回答她,就听到了后面那句,当即站了起来,“当然还活着啊!有我姐姐在,只要还有一口气,怎么都能给你救回来!”

    “真的吗?你姐姐那么厉害,”那姑娘眼里黯淡的光亮又亮了起来。

    首乌挺着胸脯,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那当然,我姐姐可是医仙哎”

    “切,要各儿说,你这个娃娃光是楞粗大,”李四被吵得也没心思躺了,一下坐了起来,“那北市的烟恁大,搁这儿都能看着,一直往那边送人,你当各儿都不晓得?那啥子医仙要真那么神,怎么没见烟少啊,”冲着首乌说完,又转向那姑娘,“小梨,你也不想想,怎么有人能和阎罗爷争人呢嘛,这瘟病自古以来,是生是死就是看命的”

    首乌虽然对李四说的话一知半解,但也听出来李四不相信安昜的医术,当即就与他据理力争起来,“你这人,不信我姐姐的医术,也不能就随意否定啊,那北市的烟明明是因为烧了硫磺和药草才那么大的,最近这两天都没有人病死的”

    在首乌讲城中近况的时候,除了小梨,还有一些人也是围了过来的,眼见两人就要吵起来,其中一个老乡忙将打算站起来的李四拉住,压着人坐下,又给首乌旁边的人使眼色,让把首乌也拉着坐下,一边劝着李四,“人小郎君在城里头帮忙,四处奔波,知道的消息肯定比咱们多,李四你让人多讲讲,给大伙儿有个盼头也好不是,”一边又对首乌代为道歉,“小郎君也莫要生气,毕竟咱朔方是个偏辟地儿,消息也不慎灵通,对你姐姐的事了解不多,这瘟病又确实迅猛吓人,大伙儿嘴上不说,心其实都悬着呢”

    老乡的话里都是真切,一下把首乌心里的火气给浇了个底透,他不自在地挠了挠头,“是我反应太大了,你们想知道什么就问我吧,虽然我没进北市里面看过,但拾壹哥和萧瑟哥哥经常进去看姐姐,他们也会告诉我里面的一些情况”

    那日大家围着小郎君问了好多事,小郎君有听不大懂的,这里有之前四处做买卖的就帮着解释几句,直到日头都落了,粥棚开了饭,大家才堪堪止住了话头。后来小郎君每次来了东市,都会和大家唠上一会儿再走,有时还会带着雷少侠过来,慢慢大家就都熟悉了起来,东市也渐渐不再是大家心中那个等死的地方了,开始有了人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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