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我们终将死于太阳 > 风锁玉都 (九)
    午时的钟声回荡在市坊间,本该分外热闹的集市,今日格外冷清,被一片愁云笼罩着。

    一个老人正蹲在店铺门前,手里握着锤子敲打着。他身形佝偻瘦小,面如土色,又一身邋遢,几乎要和黄土地融为一体。路过的人走路心不在焉,失魂落魄间无意中一脚踢到了他身上。

    老人痛呼一声,瞅了一眼来人,马上缩起脖子继续干自己的活。

    闻霄愣了下,叹了口气开口道:“弄疼你了吗?对不起,是我走路跑神了。”

    老人不敢抬头,慌乱挥了几下手,甚至不敢让闻霄看到自己的正脸。他的血管突起,像是大树的根脉盘踞在枯瘦手臂上。这正是辛苦的血脉,不仅这个老人会辛苦,继承了他血脉的子女也会辛苦。代代相传,奴籍就像是恶诅,永远不会离开。而在这座城里,他这样辛苦的人,才是多数。

    可以让他们不辛苦吗?若是他们不辛苦,辛苦的事就要闻霄他们这群士人去做,士人自然不愿意如此辛苦。辛苦是一道无形的墙,将双方隔开,谁都不能理解谁。

    老人害怕闻霄理所当然,最近人祭闹得沸沸扬扬,隔三岔五就会有一批带着镣铐的犯人走过街坊,人们看着胆战心惊,闻霄这样衣冠体面的人,比阎王爷还要灵验。

    闻霄又长叹一声,继续往前走。

    自从宋袖入软牢,她就一直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可她绞尽脑汁,除了求君侯,真没有其他转圜的余地,于是在和君侯进行一番扯皮后,她带着一份名册来到了软禁宋袖的宫室。

    君侯唯一赦免宋袖的条件——铸铜司补齐人祭数目,同时撤掉他们用兵刃围起的“城墙”。

    宫室有池,里面有几尾红鲤。

    闻霄见到宋袖的时候,他正松懒地喂鱼,颇具风流之态。宋袖并未束发,薄衫挂在身上,坦露出一片胸膛,□□双足,卧在池边,有下没一下地撒着鱼食。时不时他修长的手指划过水面,指尖立刻沾上水珠。

    倘若路人踏足看到这一幕,定会为这美男子的悠闲之态驻足欣赏一段时间。

    闻霄说明来意,宋袖拒绝的十分干脆,这让闻霄气不打一处来。

    “宋袖,我拜托你看看局面,你若是不同意这个名册,什么宋氏姐弟的美谈,什么你未来的仕途,都是空话了。”

    宋袖倒是乐得清闲,“这些日子没得忙,我觉得挺舒服的。”

    闻霄干脆一甩袖子,坐到宋袖身边,赌气道:“本就是你们铸铜司私自围墙,真要罚你们,也没什么好说的。这么大个玉津,除了大风宫,谁敢围墙啊,你们想干嘛,造城中之城吗?你们要造反吗?”

    宋袖冷笑一声,“闻大人多想了,我们无意造反。”

    “你冲我阴阳怪气做什么?我也是想捞你出来。你不就是心疼你那些技艺好的师傅吗?干脆咱们挑些技艺不精湛的、喜欢工作摸鱼的苦工,把你的老师傅们留下来,行不行?”

    这话闻霄自己都不信,铸铜司的奴隶苦工,哪个敢偷懒出差错,都是要被鞭笞的。

    宋袖没说话,紧闭薄唇,目光冰冷地望着闻霄。风吹过池面,掀起阵阵涟漪,在这目光的加持下,也掀起闻霄一身鸡皮疙瘩。

    闻霄艰难吞咽了下,“你所说的保留铸铜技艺,只是个幌子,是吗?”

    宋袖仍是不说话,目光比风还要凉薄。

    闻霄声音有些发颤,“你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

    宋袖抬手,衣袖遮掩了下刺目的阳光,似乎已经厌倦了这一切,他沉默了许久才道:“或许……是自由吧。”

    “闻霄,有些事很难说出来,你自己去铸铜司看看吧。”

    于是闻霄才心事重重地走在集市上。

    铸铜司离大风宫很近,但她总对那个地方有些惧怕,惧怕到推开铸铜司的大门,就像推开儿时记忆的大门。父亲慈爱的笑容,里面铿锵的敲击声,回荡在脑海里。现在在集市踱步,不过是绕远路逃避现实罢了。

    绕到第二圈的时候,恰好看到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身影从店铺走出来。

    兰和豫穿着一身艳丽的衣衫,婀娜多姿地朝闻霄走来。

    见到闻霄,兰和豫开口就是笑,“小霄?我以为你还在宫里忙呢。今天怎么有空来逛集市?”

    兰和豫是最爱打扮的,本身就是样貌绝佳的女子,又每日装扮自己,顶着精致的妆容去上岗,像闻霄这样的懒人,对她这样早起打扮的行径,只有羡慕的份。

    闻霄将宋袖的话简单叙述了一遍,引起兰和豫一阵唏嘘。

    “自由啊……宋袖真的给你抛了个难题。”

    兰和豫说着,挎起闻霄的胳膊朝铸铜司方向去,斩断了闻霄毫无意义地踱步,“小霄,古往今来,为自由抛头颅洒热血的人,可太多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关乎东君的传说?”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东君临世的原因。”

    这闻霄也曾思考过,但神明的心意犹如海底一根针,是最难揣测的,许是他只为了和人类做好朋友,那也说不定。

    抱着严谨的态度,闻霄摇摇头。

    一队人祭的奴隶路过,留下一串血脚印,镣铐碰撞声打断了兰和豫的话。她顿了顿,拉着闻霄朝路边避去,继续道。

    “天地本为一体,生于混沌而后分离,才有了我们现在的世界。既然东君也是生于天地间,说不定也是为了自由,才要化作太阳照耀世间呢。”

    “这是何意?”

    “东君也想斩断天地轮回的枷锁吧,就像宋袖那样,要斩断人祭的枷锁。”

    绕来绕去,兰和豫倒是和宋袖统一战线了。但仔细想想,他们在自己的职位上做自己的事情,闻霄自己反而像是个大反派,站在各司之上,对他们指手画脚。就算是多年挚友,生活轨迹不同,立场不同,也很难站在一方吧。

    闻霄本就是细腻敏感的人,听完心头更难受,胡乱说了一句,“无稽之谈……”

    铸铜司近在眼前,原本庄严气派的厂房,被用各种武器堆叠围起来,仿佛是什么闲人勿进的警戒线。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越过这个龃龉的话题,扫了一眼这剑拔弩张的“铜墙铁壁”,推开了铸铜司的大门。

    映入眼帘的先是一片阔大的炼场,工人们汗流浃背,才中午就已经气喘如牛,时不时还有一两声工具掉落的声音。然而工人们听到动静看了一眼来人,却没有惧怕的意思,这也古怪。

    奴隶惧怕贵族是理所当然,他们却丝毫不害怕,而是完全把兰和豫闻霄当作一团空气。

    兰和豫和闻霄穿过炼厂,走入屋内,立即被蒸腾的热气扑了一脸,一口焦灼的气撞击喉管,连鼻腔都干得发疼。

    一个□□上身的工人忙拦住他们,“唉,二位贵人,前面止步了。”

    兰和豫扇开眼前的热气,带着闻霄朝后踉跄两步,“这是怎么弄得,呛死人了?”

    “前面是熔云石的地方,这两天我们宋大人不在,出了点乱子,正在收拾。”

    那工人有些年纪了,一边说眼珠子一边滴溜溜转,反复打量闻霄。

    闻霄退出房内,被工人看得有些不舒服。

    工人笑道:“您是……”

    闻霄指指自己,瞪大了双眼,“你认识我?”

    “您是闻大人吧!”

    他还真认得。

    工人分外喜庆地握住闻霄的手,无意中抹了闻霄一袖子的灰,他立刻感到手足无措,胡乱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不知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激动溢于言表。

    “对……对不起,大人,您看我乐坏了,忘了身上沾了灰。您竟然没被您父亲的事情连累吗?还以为今生都难见到您了!”

    他实在是太亢奋了,揪着闻霄衣袖的手都在打颤,看到闻霄茫然的神情,才意识到自己太过突兀,目光也黯淡了些,“大人您还记得我吧?”

    闻霄哆嗦似的摇摇头。

    “哦,您这么大了不记得也在正常,我姓刘,算是个小工头,您小时候我还抱过您嘞!”

    闻霄和兰和豫对视一眼,兰和豫扬臂挡在闻霄身前,“你不要随意攀扯,闻大人是玉津的官员,岂是你能抱的?”

    老刘忙道:“不是随意攀扯,不是随意攀扯!闻大人,您还记得您那个小栾花串吗?”

    他急于解释,在闻霄手腕比划着。

    闻霄立即撸开袖子,纤细腕子上果然躺着个小栾花串,用精妙的铜丝拧成,手艺巧夺天工,比铺面卖的珠宝手串都要华美。

    小时候,闻缜喜欢带闻霄来铸铜司,无非是闻霄年纪小,黏父亲,铸铜司又是个眼线少的地方,闻缜干脆带娃上岗,久而久之,铸铜司许多工人都认识了闻霄。

    闻霄犹豫着说:“您是……刘叔?”

    “诶诶,是我。”老刘越说越伤感,竟摸起泪来,“上学以后就没见过你了,没想到一转眼,成大姑娘了,真漂亮啊,跟你父亲模样也像。要是闻缜大人还在,得是多好的一家子。”

    提到闻缜,不仅闻霄沉默了,连周遭忙碌的工人也沉默了。手里的工具低垂,像是为逝去之人举行一场隐蔽的哀悼。

    老刘对闻霄说了许多,分外亲切,恨不得把闻缜未来得及的那份也补给闻霄。

    出了铸铜司,两人心中百味杂陈,又开始在集市踱步,兜兜转转,走到了玉津门前。

    一路沉默,闻霄终是忍不住,翻找手里的名册,上面赫然写着老刘的名字。

    兰和豫一把按住闻霄的手,“你想把老刘划去?”

    “这是我唯一能替他做的。”闻霄十分真诚道:“就算是奴隶,他也有家庭,我怎么能轻易就将他发落。”

    兰和豫却坚定道:“小霄,我不建议你这么做。”

    “为什么?”

    “你只是与老刘见了一面,可偌大铸铜司,多少人都在你小时候见过你,你难道要一一去救吗?你说老刘有自己的家庭,你看看你手中的名册,上面有多少男人、女人、孩童,谁不是家庭的一员呢?你救得过来吗?所以我不建议你这么做,少了一个老刘,就要有其他人顶上,你若是要落实人祭,就要铁了心做下去,不然这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有你糟心的时候。”

    闻霄越发失神,站在原处,说不出话。

    兰和豫语重心长道:“理解宋袖吧,但不要把自己搭进去。那些工人于宋袖,朝夕相处,关系亲近就像是你和我。他可以奋不顾身,你不要这么做。”

    恰好一旁士兵闯入城门口的营房,抓捕人祭名录上的奴隶,一时哭嚎声响起,闻霄握着名册的手颤了一下。简单几页纸,竟像是有千斤重,压得根本握不住。

    闻霄恍惚了,不知道自己这份工作的意义到底在何处。

    她想起老刘的脸,进而想起闻缜的脸,有些失魂落魄,视线被泪水模糊,逃避似的移开眼,望向城门。而城门口一抹熟悉的身影立在那,身形虽矫健,却虚弱地摇摇欲坠,一身是血,衣衫破碎。

    祝煜站在城门口葱郁的栾树下,带着他特有的充沛鲜活,与闻霄遥遥相望。

    不知道他为何出现在这里,还是这副狼狈模样。闻霄愣了一下的功夫,祝煜已经跌跌撞撞朝闻霄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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