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折谋 > 断萧
    江让心头一颤,江琅此时问的这句话,可就大有讲究了。

    若是谢致已经告诉了江琅,那碗药是江让自愿喝下去的,江琅多此一问,要么是疑心谢致的话是假,要么是来试探他对江琅的是否坦诚。

    若是谢致没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他和江琅之间已经生了嫌隙,这些日子谁都知道谢致受了冷落,连公主府的大门都进不了。

    这时,江让若说那是谢致逼他服的毒药,江琅这样在乎江让,若真如此,她和谢致之间就再也不会有转圜的余地。

    江让闻言让座起身,他朝门外的行舟使了个眼色,行舟会意上前来,将房门合上,只留江让和江琅二人同在一室。

    房内静得落针可闻,江让避开江琅的目光,他思绪飞速运转,在和行舟对视的瞬间,心间萌生了一个扭曲的念头。

    他一直都想让谢致远离姑姑。

    若是他说是谢致逼迫他,他们就再也不可能重修于好,谢致再也不能追随姑姑左右了。

    这是江让一直所期望的。

    他一直都很厌恶谢致。

    江琅注视着江让,右手藏在身后,紧紧捏着指骨,屏息凝神听江让的回答。

    江让望着自己的脚尖,沉默半晌,倏地抬起头,神色凝重,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

    江琅的心紧绷成一线,江让说的话于她而言就像是去了刃的匕首,迟钝的刀沉闷地划动着她紧绷的心弦,不知道哪一刻,她仅存的最后一丝希冀就会断裂消散。

    “那碗药——”

    江让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缓声道,“那是我自己愿意喝下去的,没有人逼我。”

    他确实厌恶谢致。

    但——

    君子之行,动则思义,不为利回,不为义疚,进退周旋,唯道是务。【1】

    君子有所为,亦有所不为。

    为求一己私欲,勾陷他人,有道者当耻于为此。

    这是陈阁老教他的第一堂课。

    他不敢忘,更不能忘。

    “谢致只是送来药,同我讲明缘由利害,喝与不喝都是我自己选的,与谢致无关。”

    江琅撑着桌子,心头悬着的石头落了地,她缓缓坐在椅子上,垂眸陷入沉思。

    “姑姑,我听说宫里——”

    江让欲言又止,他是晚辈,实在不好贸然提江琅的婚事。

    江琅缓缓说:“我都知道,裴玉想用赵家限住我,这不可能。”

    江让犹豫道:“可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做主,君父赐婚,姑姑如何能违拗”

    其实江琅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圣旨一出,她不嫁也要嫁。

    真的嫁去了无权无势的赵家,她这半年来的所有努力都将付诸流水,莫说江让,她连自己都保全不了。

    办法也不是没有,不过——

    江琅宽慰江让:“皇室的赐婚不会如此草率,裴玉就是想从中作梗,圣旨也不会来得这么快,总有办法的,姑姑不会有事,让儿放心。”

    江让心事重重地点了头,他草草用晚饭,就被素珠推着出了门,外面的行舟立刻上来服侍。

    行舟推着四轮车缓缓前行,穿过两处回廊之后,他们远远瞧见谭伯清带了一位丰神俊貌的男子来,但那男子似乎十分焦急,几次都差点把自己绊倒,亏得伯清扶了他几次才没闹出笑话。

    江让瞥了一眼,也没甚在意。

    那是邬子胥,从前在临川县衙的时候,他也常来寻姑姑谈公务。

    不过现在是在瑄京,他又有什么要来和姑姑说的?

    江让纳闷片刻,但心中烦乱,也没把邬子胥的到访放在心上。

    行舟观察着江让的神色,等二人回了房中,他取来毯子给江让盖腿保暖,低声道:“王爷伤了腿,原不用行叩拜大礼的。”

    江让侧目看他:“岂可无礼于姑姑?”

    行舟低下头,不卑不亢道:“天子念王爷早失怙恃,特赐亲王之爵,位不在明昭公主之下。若依宗室礼,王爷见公主亦无须如侍奉父母双亲般叩首,王爷行此大礼,往后公主成婚,王爷又该如何礼奉赵家驸马呢?”

    江让握着书,听行舟继续说:“若公主体恤王爷,自然不该见王爷行叩拜礼,公主此举”

    “放肆!”江让沉声道。

    行舟登时双膝下跪,俯首叩拜:“王爷息怒。”

    江让骤然将书卷摔在行舟脸上:“姑姑如何,岂容你置喙?”

    “行舟该死。”

    江让冷哼一声,提笔习字,晾着行舟跪在下首。

    等一张白纸上写满小楷,江让才搁下笔:“起来吧。”

    行舟绷直身子,不让自己的身形摇晃,小心翼翼地侍立上前。

    “把你昨日收拾起来的文章送去给裴先生,再去房里取些十两银子。”江让望着行舟额角砸出来的伤,“若有人问起是怎么伤的——”

    行舟当即道:“是行舟自己不当心,磕在门上的。”

    江让“嗯”了一声,挥手道:“去吧。”

    行舟取了封好的文章,洗干净脸上的血污,牵马往裴府去。

    裴府大门紧闭着,行舟敲了门,有小童引着他往裴玉的居所去。

    庭前竹翠苔青,室内兽炉焚香,行舟跪在书房中央,双手捧上文章。

    “先生。”

    房里不止裴玉一个人,一张桌几边,渝王江逐向东而坐,左有裴玉,右是裴其臣,桌几上放着一柄断掉的萧,裴玉身后还立着一个人,虽有座位空着,但他仍旧侍立在后。

    裴玉接过文章,搁在一边不看,反而望着行舟额角的伤笑道:“看来让你说的话都带到了。”

    行舟道:“是。”

    江逐笑道:“我这侄儿倒不是忘恩负义之辈,你让一个下人去诋毁皇姐,那不是上赶着找死吗?”

    裴玉捡起萧:“疏不间亲,我料到会是如此。公主对淮王有恩,若要离间他二人,不能急于一时。不过我倒是没想明白,谢致是哪里得罪了公主,竟被冷落至此?”

    行舟沉默地跪在下首,摇头只说不知。

    裴玉将萧递给对面的裴其臣:“叔父看了这许久,这萧究竟能不能修复,总要给个准话吧?”

    裴其臣接过萧,笑道:“修自然能修,但常言道破镜都难重圆,这萧用的是沧州独有的玉石,这两年市面上都没有这样的料子了,想要完好如初是不能够了。我还没问你,这是谁的萧,这样挂心,莫不是你有心上之人了?”

    江逐和裴玉不约而同地笑起来,裴玉道:“叔父上了年纪,眼睛也花了,这萧是男子佩戴才有的样式,哪来的什么心上人?锦衣卫指挥使谭净的萧,千户姜钦托我修的,我想着若是叔父修不了,瑄京就没人修得了这萧了。”

    裴其臣哈哈大笑:“此言不差,仕途经济上我无所建树,说来惭愧。但这笙箫鼓乐上,瑄京无出我之右者。既然是谭净的爱物,我倒有个主意,能以假乱真。”

    “叔父请讲。”

    裴其臣道:“我原先也去过沧州,从古董商手里收过一把这样的萧,样式倒是差不多,玉石虽不是一模一样,不懂行的人也看不出,大抵能混过去,只是那上面有些翠竹纹饰,不知谭净——”

    “无妨。”

    裴玉果断道:“劳烦叔父将那萧寻出来,我让则从随叔父去取来。”

    裴其臣道:“这谭净也算是当红权贵了,要多少宅子没买不起,但他还和姜钦租赁着破的排房,我瞧他是个性情古怪的,这偷天换日若瞒不过他,只怕会弄巧成拙吧?”

    裴玉斩钉截铁道:“不会。本就瞒不过他,只要姜守真看不出足矣。这是谭净亡母遗物,他不会认不出。不过,就算他识破也不会多言,姜守真为他这萧也没少费功夫,他怎么会辜负患难手足的一片真心呢?”

    江逐和裴其臣指着裴玉,笑而不语。

    裴玉又对行舟说:“前头备了赏银,你跟着裴则从去领,去做两身好衣裳,把头上的伤也治了。都入了秋,你身上这身行头还是在江州的时候做的。”

    行舟叩首道:“多谢裴先生。”

    “仍旧按我教你的去做,来府上送东西不用每次都是你来,若公主府有风吹草动,你再来回话。”

    “是。”行舟答完,侍立在裴玉身后的裴则从就领着他出去了。

    等行舟走远,裴其臣才压低声音问:“裴眺真回来了?还在南郡做上了知县?”

    裴玉端起茶盏,淡淡扫过去:“他原就是我裴家子弟,我都要唤一声大哥的,他回来有什么不妥的吗?”

    裴其臣讪笑道:“没什么没什么,只是当年他顶撞了太爷,太爷不是说过,再不许他进裴家门的吗?族谱上都没他的名字了,对外只说他死了,他这一回来,只怕咱们府上面子挂不住。”

    “他从前在瑄京的时候就甚少出门,没什么人认得他。再者,他现在是南郡知县邬子胥,只要他不说,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又有什么关系?”

    “话是这样说。”裴其臣嘀咕道,“只是他怎么肯”

    “他不肯也要肯。”

    裴玉冷声道:“除非,他舍得弃了柳氏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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