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随不可思议地看向谢致:“裴家人?!”
谢致喉间滚动,他脚在马镫上踩滑,一个失神从马背上跌下来,俞随忙不迭地扶住他,两个人撞到一起,踉跄地摔到地上。
谢致扔下马鞭,回头望着邬子胥租赁的小房子。
“若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裴玉的兄弟,不过应该是裴家的旁系。他一直躲着裴玉,裴玉也来旁敲侧击地打听他的消息,入瑄京后邬子胥为了避嫌,谁也不见,他们怕是还没见过面。”
俞随反问道:“这么说来,他和裴玉并不是一头的,既然都投了殿下,那也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何必为难你?”
“他们裴家人,只要一枝独秀,从来不要并蒂双开。我于他来说,是他前行路上的绊脚石,他被裴家驱逐,想来是有目的地接近殿下,若我在,殿下永远不会全心全意地听信于他”
俞随霍然起身,他踩住马镫翻身跃上马背:“我替你去。”
谢致失魂落魄地摇摇头,颓丧地苦笑:“来不及了,他既然不在这里,定是直奔熙阳去了,追不上的。”
“追得上!我日夜不休,流星马奔去熙阳,总能赶得上的。就算真的追不上他,我替你自走一趟,去殿下跟前分明清楚,不论好歹,殿下总能瞧见你的心意。”
俞随勒马掉头,临行之前,忽然勒马驻足,回头问跌坐在地上的谢致:“邬子胥,他叫什么?”
谢致撑地起身,他望着俞随将行的身影,眼底死灰复燃般点起一丝希冀,长舒一口气,语气里拖着无助的乞求。
“姓裴,字珩朝,名不详。长思,替我拦住他,求你。”
---
“裴珩朝。”
江琅搁下手里的一封信,她顿了顿,在裴珩朝惊愕的目光中将信扔进了面前的篝火堆里。
灰黄的信笺被火舌舔舐着边角,须臾间卷缩发黑,成了枯枝木堆上一撮不起眼的尘灰。
裴珩朝震惊地望着江琅,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扯唇笑了笑,道:“殿下都知道了。”
“若我连这些都看不出来,你也不会投在公主府了。”
裴珩朝目视火星四溅的篝火堆:“殿下不问我这信是哪里来的吗?”
“这重要吗?”江琅漠然看着他,“我素来不爱同不愿以诚相待的人打交道,你看裴玉,就该知道这一点。”
“你们裴家人,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谁知道你们哪句真,又哪句假呢?”
裴珩朝像是被戳到痛处,他凌然抬眸,果决道:“我姓邬,不是裴家人。”
江琅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她捡起边上的枯枝,往火堆上添。
这是她离开瑄京的第七日,再有三日的路程,她就能回到瑄京,就能再见到谢致了。
可——
江琅深深望向裴珩朝,他对上江琅的目光,下意识地躲闪开,良久,自嘲地笑道:“我早就不是裴家人了。”
江琅淡声道:“裴玉前二十年纵情风月,就算浪子回头,未免也太快了些。收心不到半年,就中了探花,裴玉的功名,原该是你的吧。”
裴珩朝惊诧地望向江琅,江琅又徐徐道:“你出入瑄京,却没人认得你的身份,你不是在裴府长大的。近日我着手整理裴妃和永王的旧事,才知道裴语念也不是在府上长大的。”
“她自幼体弱,幼年时裴家人怕她活不过及笄,就把她送去了琼州老宅边上的道观上去清修,那里有裴家本家的亲友照拂,等她大些,也不再三病五灾的了,才让人护送她回瑄京。你临的出裴语念的字迹,不是你有傍身绝技,而是因为,裴语念自幼习的就是你的字。”
江琅笃定地说:“你就是护送裴语念来的本家亲友,算起来,她该唤你一声兄长,只是你和裴玉孰长孰幼,就未可知了。”
裴珩朝听完一席话,不顾众人的目光,果断地掀袍跪在江琅跟前。
“衡之他唤我一声大哥。”
江琅侧过身,不受他的拜:“你和裴玉并不一样,他从来都不会屈膝侍人。”
裴珩朝涩声道:“裴玉是裴家新贵,裴老爷子更是视他如珍宝,他哪里懂得为五斗米折腰的滋味,哪里领略得到家破人亡、生离死别的痛苦?”
裴珩朝不甘地阖目,他还记得那年那夜,暗风吹雨入寒窗,江州的武陵西临群山,地处偏僻。
山脚下的松柏参天,竹木纵横,荒废的山径小路被落花枯叶铺满,许多隐士爱这里的风雅,却又嫌它凄凉太过,难免让人徒生感时伤世之情。
故而这里人迹罕至,纵有几间破茅屋草舍,也是年久没人居住的。
山间多暴雨,茅草屋檐早就破了,雨珠连串地砸在屋里,汇成坑洼的水坑,再没过人的脚踝,直至膝间。
裴珩朝的束发被林间枝木勾得散乱开,凌乱地贴在鬓边额前,湿哒哒的发被雨水浸透,往衣裳里滚着雨珠。
“母亲,你撑住,我去请郎中,我这就去请郎中来”
裴珩朝手忙脚乱,他在外面抱了茅草枯枝要爬上房顶去补窟窿,但林间树冠连片,昏暗的雨夜里,连一丝月光都透不进来。
没有木梯,他踩着窗沿往上爬,单手攀住屋檐,刚要使力向上,屋檐边上的土块就禁不住力,兜头砸了下来。他脚下都是绿苔,身体猛地往下一坠,仰面摔倒在地上,后脑勺磕在尖锐的山石上,登时破了一个窟窿。
“珩朝!”
柳碧书闯入雨中,地上泥泞不堪,她几次趔趄,都差点摔倒在地。
“碧书!别过来!”
裴珩朝捂住头,眼前一片昏黑,足足坐在那里缓了半晌才能重新视物。
他眼前模糊,一抬头,竟看见柳碧书站在大雨中,护着高高隆起的腹部,无助地看着他,又望向破败的茅草屋内,掩面痛哭。
裴珩朝顾不得自己的伤势,他跌跌撞撞地起身,踉跄地跑回柳碧书身边,扶着她走到屋檐下,屋内已经被雨水灌的不成样子了,连他母亲睡着的破土塌都要被淹了。
“等我,我去找郎中,我去找郎中”裴珩朝不知说给谁听,“会没事的,母亲会好起来的,碧书别怕,别怕”
他固执地要往雨幕中冲,柳碧书泣不成声,她拼命地拦腰抱住裴珩朝,额顶的头发被裴珩朝身上的血给濡湿了。
“母亲,母亲已经走了珩朝,求求你求求你别走,外面都是裴家的人,你被他们抓去就只有一死”
柳碧书的声音越来越弱,抱住裴珩朝的手也渐渐松了。
裴珩朝慌乱地转身,柳碧书双膝一软,扶着肚子,无力地跪倒在地上。
“碧书!”
裴珩朝架起柳碧书,房内一片漆黑,他什么都看不见,但他手触及到柳碧书的裙摆,摸到了一片黏腻。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能护住我们的孩子。”柳碧书满面泪痕,她倒在裴珩朝怀里,无力地说。
裴珩朝心如刀割,他将柳碧书和母亲放在一处,如柳碧书所说,母亲早就没了气息,在雨夜里奔了这么久,她的手脚都冷透了。
裴珩朝失声痛哭,他紧紧抱住柳碧书,手足无措地给她擦泪:“是我,都怪我不好,是我连累了母亲,连累了你”
“我不该心存奢望,什么凌云志,什么社稷臣”裴珩朝哽咽失语,“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去赴那场春闱,我不该妄想的,我本来就不配和裴玉比,我究竟都做了什么啊!”
若再有一次,他愿意一辈子蜗居在琼州的裴家老宅里,哪怕碌碌无为,籍籍无名,起码他能守着母亲安度晚年,起码他不会在躲避追杀中遇见柳碧书,害了柳碧书
柳碧书艰难地抬起手,她失血无力,声音被暴雨盖过,裴珩朝跪在塌边,腰以下都浸在雨里,他急忙膝行上前,俯在柳碧书身侧,听她声音断断续续,如风雾般飘袅。
“我从来不怪你,从来都不是你的错。是裴家亏欠你是裴玉亏欠你,珩朝,夺回来”
是我们的,我们一件一件,都要夺回来。
裴家怎么样,裴玉又怎么样?
裴珩朝从来都不比裴衡之差。
探花、赐官、新贵之臣,所有的一切,本就应该是他的!
裴珩朝长跪不起,江琅也没有让人扶起他,她沉默地听完裴珩朝所述,眼底的漠然收了几分。
她心口像是堵了一块石头,闷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她也说不准这石头究竟算是谁砸来的。
这样猝不及防间。
是裴玉,裴珩朝,还是谢致
她撑膝起身,猛一站起来,眼前一阵眩晕,踉跄了几步,险些被火燎了衣裙。
秦榜冲上前来,他要扶江琅,被江琅挡开,附近的锦衣卫看殿下面色惨白,不知究竟是个怎么回事,担心地上前来关怀。
江琅朝众人摆摆手,艰难地笑道:“不妨事。”
秦榜护着江琅去石凳上坐下,他一转身,瞧见有人着急忙慌地引了俞随来,俞随像是有十万火急的大事,但江琅却说:“拦住他。”
她转眸看向裴珩朝,裴珩朝弯了脊背,走来掀袍还要再跪,江琅适时开口:
“你想要我将裴玉拉下台。”
裴珩朝坚定地摇头,不假思索道:“不是裴玉,是裴家。”
江琅转而道:“所以你想将谢致排挤出去,取而代之,那封信你早就拿到了吧?”
秦榜震惊地望向裴珩朝,面上是遮掩不住的厌恶。
裴珩朝艰难地开口:“是。”
他并不是刻意要与谁过不去,他想重回瑄京,他想有能力和裴玉抗衡,他实在是无路可走——
其实早在他第一次去俞府,他就看到了那封信,他隐而不发,只是想再看一看,谢致究竟是不是殿下身边的人。
若不是,他将装作从来没看到过这封信。
可——
“我身边不留只知自相残杀的庸才,你回去吧。”江琅冰冷道。
裴珩朝欲言又止:“可殿下,谢致他——”
“他怎样,我与他又怎样,不由你评说。”
秦榜见裴珩朝还要辩,他真是一刻也忍不了了,捉住裴珩朝就往外拽,也不顾什么体面不体面的了。
裴珩朝奋力挣扎,一朝希冀落空,谋划成烟。
如梦似幻般,他一只脚刚重新踏回云端,就被打回谷底,打回启成二十一年,那个风雨交加的寒夜。
他不管不顾地挣开秦榜的束缚,裤腿被火堆燎了起来,腿上的皮肉被烧的连片。
裴珩朝“扑腾”跪在江琅跟前,全然没了初见他时,那副光风霁月的模样,看过去谁也不会相信他会是名门望族家的子弟。
是裴玉的兄长。
“殿”
他话都没说完,后背上就挨了重重的一脚,他没有防备,被这力道灌得猛脸朝下磕在地上。
裴珩朝不是文弱书生,他摔在地上,手腕上那不得见人的白玉兰花刺青又露了出来,他眼底被狠狠刺痛,悲愤交加,情绪堆积在心头,让他失去理智般挥拳打了回去。
但拳肉碰撞,他看清眼前人的那一刹那就后悔了,力道却是刹不住的,俞随被他一拳砸到在地,口里都是血水。
俞随的话如锥子般刺进裴珩朝心底。
“混蛋!忘恩负义,你和裴玉又有什么两样!”
本文链接:https://www.tailaixsw.com/7_7914/490932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