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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致夹起黄瓜,仔细端详片刻后,填入口中:“是,自幼相识。”

    “你是南郡人,他是临川人,怎么会自幼相识呢?”

    “他父亲经商,他大小就跟着走南闯北地胡混,常往南郡来,一来二去的不就认识了?”

    “交情如何?”江琅看他难得一道菜吃了这么多,就继续给他夹黄瓜。

    “殿下不是找人查过了吗?我在南郡的牢房里没人管没人问的时候,是他来给我抬棺收尸的,这交情自是不消说的。”谢致垂眸看一眼黄瓜,没犹豫,吃得津津有味。

    “查过归查过,有些话我想听你亲口说。”江琅说。

    谢致闻言动作一顿,他饱含深意地看向江琅:“怎么?我说的殿下就信了吗?”

    江琅抬袖,借着扶簪的动作遮住自己的脸:“这要看是什么话,咱们谢千户总不爱说真话,谁分得清哪句真哪句假呢?”

    “殿下都亲自为我布菜了,冲着这份情意,我也要给殿下交个实底儿了。”

    江琅刚从青椒炒肉里翻出一条细肉丝,正要夹到谢致碗里,结果他这话一出口,江琅登时动作一滞,心尖像是被什么灼烫的字眼给激了一下。

    她改了主意,将肉丝夹到自己面前,放下碗筷没再动,挺直脊背,端正地坐着。

    江琅压着心头泛起的涟漪,不知名的情绪让她不觉中红了耳垂,她一本正经道:“什么实底儿?说出来我听听?”

    谢致瞧着她,莫名笑了一声,他摇摇头,仍旧去夹那盘凉拌黄瓜。

    “俞随是个经商奇才是假,但好在可信可用,若是殿下从江州富商身上入手,俞随是个不错的人选。”

    江琅捏着耳垂,点点头,没再说话。

    两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等午饭用的差不多了,素珠进来收拾碗筷的时候,发现这两个人旁的东西没怎么动,一盘登不上台面的凉拌黄瓜倒是被吃得干干净净。

    江琅用过膳就更困了,她倚着软枕靠了一会儿,眼皮直打架,手掌撑着额头,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往下点。

    谢致捧了本书坐在她旁边,他唇边浮起笑意,轻手轻脚地出门去把素珠叫进来,让她服侍着江琅去休息。

    裴玉那边的账目一时半会儿查不完,杨耀宗和胡亮有姜钦看着,江琅可以安心睡到晚上,好好养一养精神。

    他原本打算往前堂去,姜钦世故圆滑,心思颇深,又初来乍到的,他对姜钦多少有些不放心,想着亲自去盯着杨耀宗和胡亮,不让他们传出什么消息,做什么手脚。

    但他还没走出院子,素珠就匆匆从房内追出来:“谢千户,殿下请您进去。”

    屋房的窗子已经被关上了,看不到里面的境况。

    这两日谢致寸步不离地跟着江琅,众人都习以为常了,没人多看多说些什么,都各自做着手中的事情。

    谢致没立刻进屋去,因为江让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房里走了出来,手里还捧着一本书,定定地站在原地,凝视着谢致。

    素珠觉得江让的神色奇怪,正要问上几句,江让却冷冷地蹬了谢致一眼,一声不吭地转过身,重重摔上了房门。

    素珠一头雾水,领着谢致往房里去。

    县衙的房廨简陋,坚硬破旧的木板床上铺了一层褥子,人躺在上面,稍微动一动木板床就咯吱咯吱地响。

    这里没有床帘,没有层层帷幕,谢致绕过简陋的屏风,就瞧见江琅侧着身子躺着,手垫在脸颊下面,撑着眼皮等他进来。

    “我有件事情,要你帮我走一趟。”江琅捏捏眉心,疲惫地说。

    谢致挡住她的双手,不让她继续撑着精神,侧过身子站在床边,替她挡着外头的光。

    “什么事?殿下吩咐。”

    “你去找俞随,我要同他谈一笔生意。我是带着诚心去的,要他带着江州的商户们募捐钱款,不管他要什么,你都不必许诺,也不必拒了他,原封不动地把他的话送回来就好。”

    俞随这样的人,在江州的名声颇盛,多少富商为求在乱世中得以保全,都会想着效仿他的行径。

    他先前捐了一笔钱,在江放那里谋得了主簿的官职。

    江琅原本是不愿与这种人为伍的,可也正因为俞随撒了那么多银子出去,只要了一个主簿的位置。

    这让江琅对他刮目相看。

    求而不贪,江琅大概能猜出,谢致之前花掉的那些钱,都是从俞随这里拿来的。

    俞随在临川建粥厂,开庄院,给难民容身休憩。

    如此看来,此人良心未泯,未必不可为她所用。

    谢致取出一块干净素雅的帕子,随手搭在江琅眼睛上,看江琅紧蹙的眉心稍缓,才说:“好。”

    帕子上有一股极淡的清香,像是竹叶上朝露的味道,将人的忧虑烦思一扫而空。

    江琅手挪到眼角处,意识模模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脑海间突然一个念头闪过。

    她猛地一睁眼,掀开帕子的一角,露出半只眼睛望着谢致,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

    “嗯?”谢致一直望着她,“睡得不好吗?”

    谢致听素珠提起过几次,江琅夜里总是会被梦魇住,惊醒的时候浑身都是冷汗,久久不能回神,总是休息不好。

    “不是”江琅攥着帕子一角,别别扭扭地问,“你今日就走?什么时候走?”

    谢致脸上罕见地闪过一丝诧异,他手抵在唇角,朝江琅温柔的笑笑:“放心,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我不是那个意思。”江琅翻过身,小声嘀咕道。

    谢致看着她的背影,笑着不说话。

    江琅这一翻身,把被子卷去了身下,后背有一道缝隙没盖上被子,漏了出来。

    谢致怕她睡着了着凉,俯身去帮她掖被角。

    他刚一动,江琅就一个翻身,茫然地看着他,看谢致还在床边,她皱皱眉:“我睡了你再走?”

    谢致把被角掖好,改口道:“拿着锦衣卫的腰牌,夜里也能赶路。等谭净回来我再走,殿下安心睡吧。”

    初夏的江州阴雨不绝,处处泛着潮湿的味道。

    屋檐滴滴答答落着雨,阶前的青苔泛着新鲜的青绿,房里有木头潮湿腐朽的味道。

    江琅精神不济,很快陷入沉睡。

    梦境遥远模糊,屋檐漏雨的声音愈来愈近,县衙的房廨被越推越远,她猛地回头,看到了冷宫的朱墙残颓,处处都是衰败的暗红色。

    冷宫的夜比江州要冷,要更漫长。

    沤着落叶的枯井像是怎么都清不干净,永远泛着令人作呕的气味,江琅小时候听冷宫里的老婆婆讲过,那井里死过人。

    那老婆婆是先帝的贵人,犯了事儿进了冷宫,几十年都没能再迈出这道门。

    江琅还记得老婆婆如枯树般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她那样惋惜,不忍心地背过脸:“还这样小,这辈子就断送在这里了,作孽啊”

    老婆婆终日疯疯癫癫的,小江琅总不相信她说的话。

    她并不觉得自己的一生被断送掉了,能和母亲在一处,她就觉得很好。

    她也从来不相信那井里死过人,井底堆的全是枯树叶,井口那样小,怎么可能有人会掉进去呢?

    直到她八岁的时候,老婆婆病得形销骨立,风烛残年,她满身生了疮,整个人犹如一副白骨架子。

    江琅开始总去看老婆婆,渐渐的,她母亲就不让她往老婆婆屋里去了。

    那病会染人。

    没有人给老婆婆医治,她终日只能瘫在床上,动弹不得。

    等着她的,不是饿死,就是病死。

    那是一个大雪纷扬的冬天,瑄京很少下这样大的雪,窗户被映得一片雪亮。

    江琅从没见过这样的雪景,高兴极了。她蹬上鞋袜,头发都没梳,兴高采烈地冲到院子里滚雪球。

    纯净洁白的大雪将天地覆盖成一色,盖住了冷宫满目衰败的残景,盖住了三大殿恢弘的琉璃瓦,埋葬了深宫中的所有不甘和苦难。

    雪球滚到枯井边上的时候,江琅看到雪地里有一串不明显的痕迹,被细雪盖着,蜿蜒通向老婆婆的屋子。

    屋子大门敞开着,江琅想不出老婆婆是怎么耐着病痛,从床上摔下来,再在冰天雪地里,一点一点爬到井边的。

    江琅在井底看到了老婆婆。

    原来宫中漫长到没有尽头的岁月,真的可以磋磨一个人的容颜,让曾经有血有肉,有欢声笑语的一个人,永远地沉睡在一口狭小的枯井之中。

    江琅的雪球滚得很大了,但冷宫里没堆起雪人。

    因为当天晚上,江琅的母亲身上也起了热。

    小江琅笨拙地给她母亲擦着手,卷起母亲磨破的袖子,她在母亲手腕内侧,看到了和老婆婆一模一样的脓疮。

    江琅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她喉间像是被什么堵住,看着母亲眼角滑下清泪,她的心如同被刀剑生生绞碎,一阵阵的抽痛感让她湿了眼眶。

    枕畔一阵潮湿,梦境骤然消散,母亲的音容笑貌在眼前破碎。

    江琅最后一瞬伸出手,她茫然地睁开眼睛,眼前是木头交错搭起的房顶,她什么也没抓住,房里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

    是一场梦。

    江琅想。

    她怔怔地擦去眼角的泪痕。

    谢致已经走了。

    窗外的天色暗下来,屋外像是有人在低语。

    江琅唤了一声素珠,这声音很小,话说出口她才发觉自己有些鼻音。

    江琅揉揉眼睛,她怅然若失地坐在床边,等自己好些了,才又叫了一声。

    素珠脸色不大好,江琅问她:“出什么事了?”

    素珠给江琅倒了盏热茶,犹豫道:“殿下,淮王殿下当着满院子的人斥责了谢千户,奴婢拦不住”

    “让儿责备他什么?”江琅愕然问。

    “淮王殿下说谢致只是锦衣卫的一个奴才,总不安分守己,爱搬弄是非,还说——”

    素珠埋下头,压着声音,为难地说:“还说谢千户迟早会害了殿下,命他离殿下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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