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白芸的相处颠覆了苏为对癌症晚期患者的认知,她看电影里的晚期病人要么暮气沉沉,要么笑对生活。
白芸但凡醒着的时候,都在拿计算器算账。她现在脑子转不了,有时候得一遍又一遍地算。
“妈手头有十万,理财那边有个两三万,保险应该能赔个三十万,你就有四十来万了,你先出国,出去了找个老外结婚,稳定下来,等仰山桥的拆迁定了,还能拿一笔钱,等你过舒服了,慢慢给他还。”
苏为默默想,白芸没有个稳定工作,拿不出那么多保费,“妈,投保险的钱哪来的?”
“都是吴今生帮我弄的。”
“您可真是中老年捞女届的翘楚。”
“哎呀我不行了,要睡觉了。”
每次白芸聊到不想聊的话题,就开始装难受。
苏为连哄带骗,终于从白芸口中套出了真实债务。从苏为上高中以来,白芸总共从吴今生那里借了一百四十万。
这是一个她打一辈子工也很难还清的数目。
白芸借钱买房、旅游、投资就连她自费出书的那笔钱都是吴今生掏的。
苏为把自己的一半理财取了出来,在银行一口气给吴今生转账十万。
收到这笔进账的时候,吴今生几人正好在打麻将,手机就放在麻将桌上,到款十万的短信弹出来,徐丽瞧见,“老吴,你到底在干啥?进账都是几万几万的。”
吴今生说:“苏为转来的。”
徐丽打出一张幺鸡,“她算的可真清。”
朱箐悄悄地吃了徐丽的牌,“今生哥,我爸生意出了点问题,你能借点钱周转吗?”
“要多少?”
“不多,就几万。”
“你把金额发我,我晚点给你转过去。”
“今生哥,谢谢你。”
林小宏吆喝道:“吴哥你这就不够意思了,怎么光给我借钱要欠条啊?不带这么一碗水端不平的。”
朱箐听出来林小宏在故意点自己,脸憋得通红,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朱箐又看向吴今生,“今生哥,我爸妈听说咱们在相亲,说想见见你,你周末有空吗?”
“徐丽,小朱,我现在重心都在工作上,没有结婚的打算。”
徐丽沉住气,“正因为你的重心在工作上,才更需要有人帮你打点生活。”
“那我请保姆就行了,别委屈小朱。”
“今生哥,我根本不委屈,你对我们一家这么好,我给你干啥都行。”
吴今生默默地胡了牌,“有一天我钱花光了,不对你们一家好了呢?”
正当几人因为吴今生突然一句话震惊时,吴今生又收到一条微信。
“苏为她妈走了。”
白芸走后的一个礼拜,苏为也失联了。
她给白芸办了后事,火化从简,苏为很平静,一滴眼泪未流。
从殡仪馆回来,她去了仰山桥的房子整理白芸遗物,发现家里囤积了很多白芸的自费书。
即使小杜送了她白芸的书,她还是没有翻开,屋里这么多的囤积书似乎是在催促她尽快阅读,终于苏为拿起了一本落灰的书。
《朝圣之背》,作者:白为。
苏为摇摇头,感慨地想:这真是如朝圣道路一般崎岖的母爱啊。
她起初坐在沙发上阅读,饿了就点外卖,后来烟瘾发作,便习惯性地去厨房抽烟。她坐在厨房冰冷的地板上,一边抽烟一边翻书。
两天一夜,终于看完这本书。
书以白芸在西藏一年的见闻为主线,其中掺杂着她的回忆,那些回忆,有她小时候坐在田埂看别人割麦子,也有她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有她和连清柏在话剧社“戏剧般”的浪漫邂逅,有她和苏正康的“守望相助”,除了真假参半的回忆,还有一些先锋女性主义的表达,如果苏为不是认识她,一定以为这是一位洒脱的独立女文学家。
该书最后一章题目为《小牦牛的诞生》。
里面讲述一次她帮牧民给牦牛接生的经历,当然,真实情况是别人忙前忙后,她一边喝牛奶一边给予言语上的鼓励。
全书最后一段话如下:
经过大家齐心协力,央金家的小牦牛终于诞生了。老王说,这是一场生命的胜利,我心中想:何尝不是呢?
生命的诞生,应该是一条朝圣之路,可我自踏上这条路起,便一直在远离它。
唯以此书,献给这条路朝圣路上我唯一的伴侣,我的亲人,我的女儿。
苏为抱住自己,终于泣不成声。
苏为把自己在厨房关了一整天,等意识到饿了的时候,已经站不起来了。她刷了刷手机的外卖软件,看到那些色彩缤纷的图片,突然把手机砸向橱柜。
手机砸柜子的声音遮掩了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吴今生闻声赶来,苏为坐在地上,烟头落了一地,手机四分五裂,白芸的书也扔在地上。
吴今生走上前,捡起白芸的书,“我就一直没看明白你妈写什么。”
苏为说:“书里面赵曼青是我亲爸的化名,李小刚是我爸的,现在明白了吗?”
经苏为一解释,吴今生茅塞顿开。
他抓起苏为的胳膊肘,“出去吃饭吧。”
苏为抬头看了看吴今生,他为了遮住头顶的纱布,带着棒球帽。她没有顺着吴今生的力道站起来,而是把手往回一收,拽他坐下来。
两人静静坐着,没有言语,吴今生掏出烟来抽,苏为说:“给我一根。”
他打开燃气灶,点上烟,“你抽太多了。”
他靠橱柜站着,面向瘫坐在地上的苏为,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还是当年那个营养不良的少女。
烟灰落下来,苏为想起北方的雪,冷得透彻心扉。
“吴今生,我想看雪。”
“查查哪里下雪,我带你过去。”
正值六月,北半球正是高温酷暑。吴今生想到苏为考研的那个冬天,那场雪下的可真是漂亮。
“要不然,我们去澳洲散心。”
苏为摇摇头,“算了,去吃饭把。”
她站起来的时候晕眩了几秒,吴今生以为她要倒下,手臂拦住她的腰。
等苏为站稳,他便松开了手。
“想吃什么?”
“馄饨吧。”
苏为几天没换衣服,衣服上沾满烟味。
她去衣柜找了件白芸的衣服穿上。这是一件颇为艳丽的吊带裙,吴今生记得,高中时苏为穿着白芸的衣服极不合身,现在则正正好。
她冷漠随性,又独立自爱,仿佛白芸心目中的自我。
街边小摊还开着,夏夜街边的桌椅坐满人,吴今生和苏为找了个空位坐下,老板拿来菜单。
他们不约而同想到高考前夕,两个人只敢点一碗馄饨面。
苏为把菜单推给吴今生,“随便点,今晚我请。”
吴今生点了一份馄饨,一份面,又要了一罐啤酒。
苏为身上的悲伤气息未散开,她身体纤薄,目光冰凉,穿着白芸的裙子,整个人的存在变得非常强烈。有个来老城搞街拍的摄影师用单反拍了一张她的照片,上前跟她搭讪,“美女,方便加微信吗?我把照片发给你。”
吴今生想这大哥真是半点眼力见都没有,人家刚丧母不久?还来拍照。
苏为看那照片拍的挺不错,前景是吴今生的虚影。
“好啊。”她拿出手机,任对方扫描。
摄影师发来照片,和她侃了几句,他们的馄饨和面来了,苏为说:“我们要吃饭了。”
对方识趣道别。
苏为本想问吴今生是吃馄饨还是吃面,见他脸色沉重,她说:“是我丧母,又不是你,干嘛耷拉着脸?”
“以后别随便加陌生人。”
“你管的太多了吧。”
“只要你在我面前,我就要管你。”
苏为直接把自己不喜欢吃的面推给他,“迂腐。”
一口热馄饨下肚,悲伤烦闷都暂且放到一边,要不怎么说热腾腾的饭菜是人类心灵的家园呢。
吴今生拉开啤酒拉环,灌了自己一口啤酒,苏为见他喝啤酒的样子,直觉应该很惬意,于是也给自己要了一罐。
那一年吴今生在这个馄饨摊发誓,他们不会一辈子都那样过,今夜像是前来还愿。
苏为一直知道,她和吴今生的感情,跟她和别人的不一样。
她和别人没有感情可言。
“你和小朱怎么样了?我妈过寿那天,看得出来她挺不高兴的。”
“吹了。”
“因为那天过寿发生的事?”
“是我自己的原因。我也不瞎,别人图我什么我能看出来。”
苏为搅了搅馄饨汤,语气渐渐轻松,“不图你钱,还图你这个人么?思想迂腐,土里土气。”
吴今生想到她以前的那个红围巾,反驳她,“咱俩究竟谁土?”
苏为不假思索:“你。”
说完,她舀起一个馄饨,递到吴今生嘴边,“尝尝,好像比以前的还要好吃。”
她几乎是把馄饨塞进他嘴里的,吴今生嚼了两下就吞下去,“那是因为你饿了才觉得好吃。”
“吴今生,按说你现在有房有车,不差钱的,怎么还不想着成家?”
吴今生习惯了压抑,许多事看的明明白白,却只能藏在心里。苏为就好像是他的一个出口,骄傲地独立在漆黑隧道的尽头。
他把碗里的鸡丝捞给苏为,“我妈得那病死的,谁跟我结婚都是拖累。”
“还说你不思想迂腐?艾滋病又不遗传,而且你妈是生你之后才染了病毒,对你没有任何影响。”
“但别人不这么想。”
苏为没有因为站在吴今生的一方,就认为那些人的思想是腐朽的。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生活顺顺利利,有谁乐意去挑战风险?如果是今天的她遇到吴今生,得知他妈妈因艾滋病去世,也不愿意跟他在一起。
“不过你怎么对我妈了解这么多?”
“我问她借钱,她送我回家,在我家流了鼻血,她怕伤害我,就向我坦白了。那时候,我觉得你妈这么好,她的儿子本性一定不坏。”
“什么叫本性不坏?其它性呢?”
“你要是个好人,会把我绑起来吗?”
被戳了软肋,吴今生开始埋头吃面。他吃饭很快,一碗面,三四口就吃完了,声音却很沉默,似乎是生怕被人注意到自己。
“你吃慢点。”
吴今生四处打工还债的那些年,吃饭就是一种浪费,浪费金钱也浪费时间。他养成了狼吞虎咽的习惯,对食物的要求一定是管饱、方便。
他的碗很快干净,苏为又给他舀了几勺子馄饨,“吴今生,我想跟你谈谈我妈借的钱。”
吴今生喝啤酒的手一顿,眼皮微微下垂,窄瘦的脸隐在啤酒罐的阴影里,肩膀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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