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娥的语气里忽然多了一股怀念,“小远,你还是这么好骗……其实你没办法给我新生,但是你确实会死,我也已经不想再活下去了……小远,我们就一起死在这里吧。”

    雾气弥漫下,李春昼借着几l不可见的光看到赵俊远的肚子涨得越发大了,像一层摇摇欲坠的薄膜,里面荡漾着水波,血管也清晰可见,让人想起孵化到一半便破裂的鸡蛋,里面已经发育完好的心脏不知将要到来的死亡,仍旧积极地跳动着。

    赵娥的声音和缓而平静,“小远,你还记得当年在娘肚子里是什么感觉吗?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哦,很温暖……”

    大概是因为赵娥没了继续折腾他的想法,赵俊远的呼吸也稍微顺畅了一些,但是李春昼看到他瞳孔放大,面色也微微发红,呼吸加快,脖子上的静脉凸起,有种回光返照的感觉,李春昼皱了皱眉,心里莫名有些不安,眼神警惕起来。

    赵俊远突然艰难地笑了一下,说:“阿姐,其实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你不是我的亲姐姐,但是我没有想到……爹娘会这么对待你……你说得对,我确实欠你一条命。”

    他用颤抖的手抓起身边锋利的石头,尽管做好了准备,下手时还是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赵俊远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地剖开了自己的肚子,他动作诡异地支起上半身,肠子和肚皮流了一地,赵俊远在里面翻找,不一会儿,小心翼翼地从自己腹中抱出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婴儿,他用沾满自己鲜血的手颤抖地擦拭孩子脸上污浊的血迹,笑得比哭还难看。

    李春昼听见他说:“阿姐,对不起啊……还有,谢谢你……”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大概是疼得没有力气了,李春昼看到生命力从他身上飞快地流逝,她想要阻止的动作顿住了,下意识攥紧了李折旋的手。

    赵娥像是愣住了,片刻寂静之后,赵俊远怀中的婴儿才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哭声,很轻,若是不注意甚至很容易忽略过去,但那又确确实实是新生命来到世界上以后发出的第一声啼哭。

    她微小的身体轻轻颤抖着,这声啼哭承载着几l乎二十多年的委屈和释怀,犹如一颗明亮的星星在黑暗中闪耀,宣告着新生命的诞生。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李春昼走过去,把婴儿从气若游丝的赵俊远怀里抱起来,但是婴儿不愿意,挣扎着从李春昼怀抱里滚落下来,流着眼泪缩回赵俊远怀里,并且往他破了个大洞的肚子里面钻。

    意识到赵娥在做什么以后,李春昼愣住了,她诧异地看着赵娥,眼里的疑惑第一次不是刻意伪装,而是真的不理解。

    李春昼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再次回到了小巷里,只不过这次人群喧喧嚷嚷地围在前面,挡住了他们往前的路。

    她从幻境里出来时,齐乐远和明香之间隔了起码有一米的距离,两人正聊到一半:

    明香:“我能把春娘复制回去吗?”

    齐乐远:“不行,我偷偷试了

    好几l遍了,这个副本里所有人都复制不了。”

    躺在地上的赵俊远也悠悠转醒,他猛地坐起来,“阿姐!”

    看到周围的环境以后,赵俊远后知后觉地摸向自己的肚子,然后他茫然地看向李春昼,“我阿姐……”

    李春昼抬抬下巴,指向前面的人群。

    赵俊远飞奔过去,挤进人群中,随后便再也没有了声音。

    只有围观者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唉呀这姑娘……太惨了……”

    “好生生的怎么就扭断了脖子呢?”

    “没气了,恐怕是摔了一跤吧,罐子都摔碎了……”

    “有没有人认识她?能不能麻烦这位小兄弟去报一下官。”

    “……”

    李春昼用力地闭了下眼睛,扭开了头,不愿意再看人群聚集处。

    赵俊远嘶哑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麻烦您报官吧,我是她……弟弟。”

    齐乐远有点搞不清状况,皱眉看过去,疑惑地问:“这是怎么了?”

    李春昼用帷帽下的帘子挡住自己的脸,说:“她自杀了……赵娥自杀了。”

    明香抬头看了看天空,小声说:“春娘,要下雨了,我去马车上帮你把油纸伞拿来吧。”

    李春昼几l不可见地点点头,顿了顿,又道:“另外把笔墨也带来。”

    齐乐远熟练地扑棱翅膀,飞到李春昼怀里,李春昼抱着他走进人群,垂眸看着地上已经失去气息的赵娥,她脸庞宁静,嘴角微微带着笑意,而赵俊远则是双目通红,整个人看上去像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明香很快抱着东西跑回来,官府的人则稍慢一步,他们驱散了人群,惟独留下了赵俊远这个自称是家属的人,李春昼则使了点银子也留在了现场。

    临别前,李春昼站在伞下问:“赵公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要去官府告劾我父亲和母亲。”雨水杂乱无章地击打在赵俊远身上,流淌得飞快,似乎要将一切都淹没在这场暴雨中,湿漉漉的空气让人感到闷热,如同被一层无形的薄纱紧紧包裹着,窒息不已。

    李春昼不意外,只是提醒道:“我朝不允许告劾父母,你自己也会被以‘不孝’论罪。”

    “……应该的。”赵俊远神色冷硬得像是石头刻成的一样,唯有雨滴从他脸上滑落下来,像是仓皇流下的泪水。

    李春昼从袖子里掏出自己刚刚写好的信,上面盖了二皇子的章,她说:“交给衙门的人,他们不会为难你。”

    赵俊远犹豫片刻,还是把手用力在已经湿透的衣服上擦了擦,然后接过来。

    齐乐远瞄了一眼纸上墨迹,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赵公子,那我们以后便有缘再见吧。”李春昼客客气气地跟人道别,看着赵俊远被官府的人带走以后,她才上了马车。

    夏季多雨,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把平静的长空打开,雷鸣声如同巨人的咆哮,仿佛在天空中回荡。雨滴翻

    滚着从天而降,犹如天地间一幅辉煌的水幕画,将一切都笼罩其中。

    李春昼从帘子里把手伸出去接雨水,面无表情地感受着雨水徒劳地从指间滑落下去的感觉。

    赵娥这个人,在往常的轮回里出现了总共不到十次,这是第一次,李春昼带着赵俊远走进这个副本,明明一切都计算好了,偏偏结果与她设想中差了有十万八千里。

    【打破笼子】或是【杀死凶煞】都能结束子副本,李春昼知道赵俊远的出生是赵娥的心结,原本想的是用第一种方法解决子副本,只要赵俊远死了,赵娥的执念也可以消逝了,没想到最后赵娥却自杀了。

    就为了让赵俊远活着离开……

    为什么?李春昼收回手,有些失神地想。

    可是不管她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明香拿出手帕,抓住李春昼的手给她擦手,起初小心翼翼,见李春昼没有意见,动作就稍微用力了一些,仔仔细细地帮她把手上的水迹擦干。

    大雨冲刷着大地,泥土被冲刷得泛起阵阵水汽,清新的雨味带有一丝泥土的清新气息,飘荡在整个空间中融合成了一种宁静的氛围。

    李春昼乖乖地任由明香动作,她从幻境里出来以后就一直回不过神来,甚至莫名觉得没意思。

    李春昼被二皇子惯坏了,只要事情一超出她的掌控,她便会感到烦躁。

    被困在副本里的这十年,更加重了她这种坏习惯,反正人生可以一遍遍重来,甚至逃也逃不出去,李春昼有足够的机会一遍遍预演,直到把所有事都引导到她希望的轨道上。

    偏偏是这一次出了乱子。

    现在李春昼面前摆着两条分岔路,一是继续往前走,二是重来,不让这次轮回变成最后一次轮回,李春昼抬头看看明香,久违地感受到犹豫不定的滋味。

    “春娘,”一直沉默的齐乐远忽然开口,“刚刚看到你给赵俊远的那张纸时,我就觉得上面的字很熟悉,但是跟你平时的绢花小楷又不一样,所以我在想……会不会你其实有两套字迹。”

    李春昼回过神来,想到自己刚刚写字时好像确实忘了换成给客人写信时的字体,心里感慨一句,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她点点头,平静地承认了。

    齐乐远继续道:“我没见过你用那种行云流水的字体,但是又觉得眼熟,所以我上马车以后就开始回忆从进入这个副本世界开始到现在的所有事……现在我好像知道了。”

    明香不懂他的意思,茫然地看着齐乐远。

    李春昼则是一言不发,半晌,她忽然笑了笑。

    齐乐远心情复杂地说:“这几l天城里的邸报,都是你写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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