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出两日，曹不兴派出的小沙弥就在津阳茶庐见到了白凝，刚见面，小沙弥就急吼吼地问道：“后面的故事，曹先生急着看呢。”
这个反应是周瑛早就预料的，白凝从一旁的包袱中取出后两本画册，推到小沙弥面前，见他拿宝贝似的揣在怀里，她道：“和你家曹先生说，今夜我家女郎去寺中进香。”
再度见到曹不兴，周瑛已经不会再从他的反应中探求他的答案。
“怎么样，曹先生，我的故事你还满意吗？”
曹不兴指了指自己眼周一圈黑，未答话。
“看来可是点灯熬油给看完了。”周瑛笑完正经道：“我给故事，你负责画册和几家铺面经营，一年时间，我相信赚来的钱足够。”
“为何是一年？”曹不兴疑惑。
“时间久了会惹人注意，我并不想让人发现。”周瑛回，“把你拖进世俗中太久，心太浮，那壁画佛像可就画不出意蕴了。”
难得她还替他考虑。
“隔些时日，我便会来寺中进香。”周瑛装模作样地朝高座神灵拜了拜。
以后这佛寺会是他们秘密会面的地方。
临行前，周瑛又掏出一本画册递给他，解释道：“不是新故事，而是送你的，就当是你我合作后的礼物。”
这一次，不是故事，而是神色各异的佛像。
崇椒院明堂里，周瑛环视堂下一圈。
少了徐若琼和林薜荔，比以前空荡了不少。
最后，目光落在末尾处那个坐榻上，今日竟意外空了。
她直直地望那，认真回忆着那个位置的主人。由于她自己不上心晨昏定省这件事，又和内宫中其他女人不甚接触，所以，思来想去，也没想起。
她沉默不说话的样子，让其他姬妾都互换眼色，不敢多言。
堂内的气氛有些怪异，无人敢打破。
少顷，侍女进来禀，说是仲姬身边的侍女石鸯进来请安。
一抬眼，周瑛示意人进来。
石鸯垂首入明堂三拜后，伏地请安道：“拜见尊夫人。我家夫人这几日连着侍寝，今日一大早发现身子有些不适，至尊便免了我家夫人这几日的晨昏定省，特让奴婢前来告知一声。”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偷偷瞄向高座的周瑛，神情晦涩不明。
周瑛回府省亲后，孙权未再留宿崇椒院，当夜就宠幸了才入宫不久的仲姬，这几日都是她伴侧服侍，惹得许多人暗自非议，这才刚及笄不久的小妮子，一下就能抓住机遇，捕住君王之心，获得恩宠。
这些事情，刚回宫的周瑛并不知晓，更无人敢主动提及。最后得知竟然是仲姬的侍女跑来耀武扬威一番。
处于漩涡中的周瑛这才想起那个位置的主人，是仲姬。一个不过才不久的及笄的小姑娘，先是大虎的伴读，后又名正言顺成了孙权的姬妾。
虽入宫，但一直未侍奉在侧。因着她看上去年岁幼小，加上孙权一直和周瑛琴瑟和鸣，内宫的女人都没有侍寝的机会，包括她。
这次周瑛省亲归府，这恩荣就落在了她身上。
“请医挚去瞧了吗？”周瑛主动问，可还没等到侍女石鸯回话，她就自顾主动吩咐道：“让你家夫人这些日子好生歇息，就不必再辛劳侍奉至尊了。”
淡淡一语，听不出任何怒气，却震得堂下众人面面相觑，一开口就是把才得宠几日的仲姬固宠的路子给堵死了。还美其名曰为她着想。
“这”
堂下跪着的石鸯没料到自己来此只想替主子扬眉吐气，在这些女人面前好好炫耀一番，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执意跪在那不肯走，可怜巴巴地抬头看向面无表情的周瑛。
周瑛慢慢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白凝站出来对石鸯厉声提点：“怎么？还不赶紧回去服侍你家夫人，若是身子始终好不了，那可就得一直养着，别想再近前侍奉了。”
石鸯一惊，立即叩首，“奴婢这就回去。”
望着身影渐离，周围传来窸窣议论声，周瑛心底里暗自叹口气。
没完没了的争风吃醋，还有这群只想看戏，不肯以身沾风尘的人。
而她自己是演戏的人，演一个嫉恨新人荣获恩宠的妒妇。
可她明明不在意这些，却要装成很在意的模样。
很累，真的很累。
石鸯苦着脸刚出明堂，就看见一位年岁比周瑛还大些的女子，一身靛色直裾长袍，面容姣好。
但隐约从眉眼透出半分憔悴，身姿摇曳，朝明堂款款走去。
“向诸位介绍一下，袁夫人。”
周瑛话落，袁佩善出现在明堂之上，接受众人投来的目光。
议论声窸窸窣窣，隐约可听到对她过往的猜测。
时隔多年，步练师再次看到袁佩善东山再起，出现在建业，不免吃惊，压住心底疑惑看向面如沉水的周瑛。
袁佩善走向到徐若琼的座榻，稳稳坐住。
“袁夫人此前一直在吴郡将养身子，此番身子大好，便回到建业宫中同诸位一起服侍至尊，诸位见礼罢。”
周瑛已经发话。今后袁佩善在建业宫的地位，昭然若揭。
接受众夫人行礼后，袁佩善淡淡回礼，神情平和，早已失去往昔那般张扬的娇媚。让步练师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根本不是袁佩善，但那张岁月也侵蚀不去的姣好容颜曾经让多少人为之羡慕，只是如今，不如周瑛华彩照人，让人不忍侧目。
明堂内，新欢旧爱登场的戏码连番上演。
看戏的人心满意足的走了，获得这两日的谈资，聊以度过漫漫长日。
周瑛吩咐白凝去嘱咐秦剂要好好照顾仲姬的身子。
她今日给仲姬这么一个下马威，指不定药司那群拜高踩低的人如何躲仲姬这个灾星。
恩宠来时，人人献殷勤。恩宠没时，人人都想躲晦气。
她虽好笑仲姬身边那小侍女不自量力的耀武扬威，却暂时对仲姬没有丝毫敌意，没有必要真出手折腾她。反倒是她年纪尚小，指不定这几日初次侍寝被如何折腾，身子只怕是真有不适，拖着不得医治，可能会受损。
解决完这件事，周瑛带上袁佩善去了一个地方。
当到了那里，一直面容平和的袁佩善看到眼前此景，肩膀不住的颤抖，那张憔悴的脸被悲痛撕扯，彻底将她击垮，踉跄跌落在吕仓的坟前。
华贵的衣料上沾染了他的坟前土。
燥热的风吹不散脸上的泪，黏湿一片。
耳旁悲痛欲绝之声不绝，牵不起周瑛丝毫情绪波动，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的生死离别，已然麻木。
“他向我求死，换你生，我答应了，也做到了。我虽然恨透了你和他，恨不得杀了你们两。”
周瑛讥笑一声，看向面前的孤坟，没有一点死者为大的敬畏。
“可人得信守承诺不是。”
袁佩善侧首，泪眼婆娑看向周瑛，觉得此刻口出恶言的她，身上散发出的恨毒之意，有些陌生。
“袁佩善，我告诉你，这里躺着人罪有应得，你和他没有差别！可他呢，像条狗一样，求着我给你换一条生路。你现在回来了，就老实些，别辜负了他的命。不要再想在我眼皮子底下惹是生非，乖乖活着，悄无声息的活着。否则”
“否则怎么样？也杀了我？”袁佩善无惧的轻笑一声，弹落眼角的泪珠。
周瑛蹲在她身边，恶狠狠把她脑袋往坟前一扯，死死掰住，
“成全你们到地下还能凑成对？太便宜你们了！日日活在回忆中，才是真的痛苦。不是吗？我要的是这个。”
松开袁佩善，她拍了拍手，起身对袁佩善道：“陪他一会罢，日薄西山后，再回。”
橙红色的血阳慢慢下沉，落日余晖落在两个女人身上。
这人世间到底放过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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