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桓王十一年,冬。

    纪、郑两国合兵二十余万,号称三十万,攻击黎国衢台。

    关陵将军穆骅使诈兵之计,引纪、郑联军入衢台城内,又用“猛火烧城”之计纵火烧城,一夜之间,烧死逾二十万人。此战过后,纪、郑两国再也无力对黎国发动战争了。

    战后,穆骅所率领的黎军白衣素缟回到东都北郊大营。

    当黎王得知武安君逝世的消息后,伤心欲绝,一病不起。

    五王子郦照茂代黎王前往北郊大营,迎回武安君的棺椁,随后举行隆重的丧礼,举国哀悼。

    衢台之战,关陵将军穆骅指挥得当,尽歼纪、郑两国联军,功勋卓著,相国阎漪亲自为其请功。黎王爱屋及乌,封穆骅为关陵侯,镇守西境。

    时间来到禹桓王十二年初。

    北方遭受了百年难遇的暴风雪,黎国境内银装素裹,似在沉痛哀悼刚刚逝去的武安君。

    东都博饶郊外的永徽山上,积雪厚达数尺,即使年龄在五、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也从未遇见过如此大的暴风雪。

    永徽山北侧的上招宫,驻守在此的禁军及众多的仆役全都躲在营房内苦熬着这寒冷的天气。

    另一边天烛峰上的晨风院内,刚满十五岁的九王子郦照熙已经熬过了人生中最艰难苦痛的时刻。

    两个月前,他和虞瀚东、身边的内侍长简彤入住晨风院,虞瀚东为其断骨重续,两条原本残废的腿骨重新折断后,纠正位置,再敷上虞瀚东配制的药膏。自腿骨再次折断后,郦照熙疼痛难忍,在疼晕过去几次后,虞瀚东决定将玄天宗的无上心法传授给他,助他脱离痛苦。

    其实在传授心法前,虞瀚东也没有把握能帮到他,只因玄天宗的心法都是在年龄很小的时候,心灵最纯净、最没有杂念的时候修习的,这样才能事半功倍。虞瀚东拥有前世的记忆,当初学此心法时困难重重,落后师兄卢鲲整整数年,直至在山林中遇险方才开窍,从此摆脱了心中的杂念修习成功的。

    现在郦照熙年已十五,而且从小身处深宫里,耳濡目染的都是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事,思想包袱本来就重,心中更是杂念丛生,如要修习玄天宗的心法只能是事倍功半,难以预料。

    抱着试试看的心理,虞瀚东还是将心法传给了他。起初郦照熙确如虞瀚东所预料的,难有寸进,但后来他凭借着惊人的毅力,日夜不休修习心法,与病痛对抗。终于有一日,他告诉虞瀚东,已经不怎么疼了。

    这一日,许久没有出去的郦照熙想要到院外坐坐。简彤见今日难得见到太阳,于是在院外生起了火炉,然后和虞瀚东一起将郦照熙搀扶出来。

    郦照熙与虞瀚东坐在简彤安排好的暖椅上,一旁的火炉煮着以雪水泡制的茶水。安顿好后,简彤自去忙别的事了。

    望着一片白色静谧的世界,两人深感内心十分的平静。

    虞瀚东看向郦照熙的双腿,道:“看来这药膏确有神效,我原以为最起码要三个月,断骨才能续上,没成想短短两个月,殿下已经能做一些简单的动作了。明日我给殿下做两根拐杖,再教殿下做些康复训练。”

    郦照熙好奇道:“何为康复训练?”

    虞瀚东答道:“就是借助器械行走,使双腿慢慢恢复,直到能独立行走。”

    郦照熙苍白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向往的神色,他憧憬道:“真希望有一天能自由自在地行走。”

    虞瀚东欣然道:“这一天会来的,只要殿下能坚持下去。”

    郦照熙点头微笑道:“我真有些迫不及待了。”

    虞瀚东为他续上茶水,喝着热茶,望着周围的天地、林木俱都雪白一片。晨风院所在的天烛峰很是狭小,远远望去便能看到山下的景色,只是现在白茫茫的一片,原先壮丽的景色暂时是看不到了。

    正看着出神,耳边传来郦照熙的声音。

    “武安君真是可惜,我大黎痛失良将,如断了一根擎天之柱,今后真不知会是怎样的局面。”

    武安君的音容笑貌顿时浮现在虞瀚东的脑海里,他也没有想到,武安君会走的这么突然。他叹息一声,道:“殿下不必忧虑,关陵侯常年追随武安君,已得其真传。衢台一役,关陵侯尽灭纪、郑联军,已可见一斑,今后他必能独当一面。”

    郦照熙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又道:“纪、郑两国常年联手侵犯我大黎疆土,现如今元气大伤,恐怕没个十几、二十年很难恢复,这段时间父王又可以高枕无忧了。”说完他叹了口气。

    虞瀚东觉得奇怪,于是问道:“这是好事,殿下又为何叹气?”

    郦照熙忧心道:“我只怕父王重蹈覆辙。武安君已然不在,如再发生那样的惨祸,恐怕没人给他收拾残局了。”

    虞瀚东奇道:“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郦照熙神色忧郁,他缓缓道:“二十年前,武安君为国解忧,击退三方联军,我大黎因此得以安定了数年。父王在这段时间不思进取,整日纵情于声色歌舞。叔父义申君,他因嫉恨父王得了王位,因此常年怀恨在心,当时他的封地在椒州,那里是我王族兴起的发源地。他利用封地的特殊性,以及把握父王荒废朝政的时机,私下里招兵买马,收买人心,待时机成熟后,他联合纪、郑两国,造反叛乱。当时战火席卷了大黎一半的疆域,父王差点为此迁都。后幸得武安君带兵由东境赶回来平叛,这才使我大黎避免了一次亡国的危机。”

    虞瀚东心想,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在君主时代,这样的事经常发生,他自然不觉得稀奇。

    “这样的事件各国都有。只要当朝的君主稍一松懈,心怀叵测之人便会趁机作乱,取而代之。”郦照熙喟然道:“其实问题的根本在于那些王亲国戚、文臣武将权势过大,他们不但有自己的封地,还能豢养私兵,一旦有机可乘,便能随时举兵谋反。”

    虞瀚东顿时对眼前这少年刮目相看,他竟能洞察到问题的本质,稍加时日,前途不可限量。

    “先生!你说我说的对吗?”

    面对郦照熙的询问,虞瀚东点头道:“确实如此。”

    “如君主一味以强硬手段限制臣下的权力,不给封地,不准豢养私兵,恐怕会让立志建功立业的人寒心,从而导致无人可用的局面。”郦照熙端着茶杯捂在手里,皱眉道:“只是这难题不知如何解决?”

    虞瀚东随口道:“如果采取府兵制和推恩令双管齐下,问题就可以基本解决了。”

    郦照熙顿时好奇道:“何为府兵制?推恩令又是什么?”

    虞瀚东反应过来,心想怎么把这个说出来了。他唯有简要说道:“所谓府兵制就是由朝廷在各地设置军府,军府的掌事官员负责将该地区能战的老百姓挑选出来,分配土地,这些人农忙时负责耕种,闲暇时训练,战时则组织起来从军打战。所有兵员登记在册,不能挪为私用,更不能为权贵们所用。只要将兵员掌握在朝廷手里,另外再严格限制权贵们府兵的数量,就不怕他们造反了。”顿了顿,“王亲重臣所管辖的封地一般都由其长子或指定的子嗣继承,推恩令则要求其所有的子嗣都有共同的继承权。如此下来,其封地只会被瓜分的支零破碎,不成气候。而且一旦领主有造反之心,其子嗣也会害怕失去即得利益,而不愿附逆。”

    郦照熙愣了许久,待回过神来后,他不顾茶杯掉落在地上,鼓掌道:“先生大才,竟能想出如此完美的制度。”他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颤声道:“府兵制已经够完美了,然而这推恩令更是让人匪夷所思。即是所有人都知道其中的意图,却偏又无法可解,如有哪位王亲重臣执意反对,那无疑是在跟自己的子孙作对,到时恐怕会时刻生活在暗算与背弃之中。先生随口一说,便解决了两个亘古难题,照熙对先生心悦诚服。”

    虞瀚东老脸通红,羞愧难当,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郦照熙又问道:“人心难料,又如何结交志同道合之人?”

    虞瀚东暗忖,你小子是问怎么收买人心吧?于是道:“识别人心全凭人生经验,你只要记住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以势相交,势败则倾;以权相交,权失则弃;以情相交,情断则伤;唯以心相交,方能成其久远。”

    郦照熙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反复默念着这几句话。

    两人聊着聊着,虞瀚东想起一事,问道:“永徽山南端是否有座庙观?”

    郦照熙点头道:“那是供王室女眷修行的场所,名叫净晏观。”他奇道:“你怎么会想到问这个?”

    虞瀚东佯作随口道:“去年初来乍到时,无意中发现的。”

    郦照熙不以为意,却又提醒道:“今后还是不要去那里了。净晏观内原先住的都是先王的嫔妃,父王在位多年,那些太妃都已离世,目前只有弋阳姑母住在那里,她素来不与外界往来,所以不要去打扰她为好。”

    虞瀚东沉吟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殿下的姑母为何独自住在净晏观?”

    反正也闲来无事,郦照熙娓娓说道:“我这弋阳姑母自小生得媚艳动人,成年后更被认为是我大黎第一美人。但大祭师却认为她天命近妖,乃是祸国之相。先王为避祸,将她许配给了郑国的储君。没成想两人刚完婚,郑国便发生动乱,储君在动乱中被刺身亡。待动乱平息后,郑国王室不知从何处得知的消息,认为是弋阳姑母害得他们国家发生大乱,并害死了储君。本来他们是想将弋阳姑母献祭上天的,但又生怕我大黎借机报复,于是就将弋阳姑母遣返回来。当初武安君还是禁军副统领,是由他带兵前往郑国,将弋阳姑母接回来的。”顿了顿,他忽然想起一事,接着道:“对了,我听宫里的人说,武安君年轻时,刚到王宫任职就是奉命保护弋阳姑母的。”

    听到这里,虞瀚东立刻明白了武安君与弋阳正是在年少时便互生情愫的。

    两人畅聊至午间,直至简彤前来唤用膳,两人这才回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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