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几天,陆云铮一直沉浸在消极悲伤的情绪当中。他不恨南宫志,也不恨顾家人,甚至连陶姜也不恨。通往帝王宝座的路上本来就是荆棘满途,血海尸山,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选择,也都会为自己的选择而不择手段。陆云铮理解,并且不会因此而憎恨任何人。只是他伤心,难过,因为在那群人里,竟然有将他抚养长大,授他文学武功的陶姜。
那是他如师如父的人啊。
陆云铮几次自嘲地笑了出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滴落出来。
他一直敬他爱他,甚至都想好要在夺回皇位之后,哪怕遭世人唾骂,也要尊他为亚父,要为他著书立传,要让后世子孙和天下百姓都知道这一位忍辱负重英勇无私的大长秋。可是没想到,没想到啊……自己竟只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回想起那些过往,他的尽心照顾,他的谆谆教导,真是可笑又可悲。
“吃点东西吧,”南宫朔将烤好的野兔插在他面前,轻声说道,“再饿下去,你会死的。”
陆云铮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肚子饿太久,再面对可口的食物,反而没有了食欲。他瞥了眼仍在滋滋冒油的兔肉,转过了头。
南宫朔道:“你若把自己饿死,倒真随了他们的愿了。”
陆云铮不动,南宫朔就地坐下,拔出兔肉递到他面前道:“前几天,我想你心中难受,不劝你进食,但今天不行了。你瞧瞧自己的样子,骨瘦嶙峋,死气沉沉,再不吃东西,就真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了。你甘愿就这么赴死吗?”
陆云铮身躯微动,好似有所触动,南宫朔叹息一声,继续说道:“也好,你自己死,不仅免了他们的愧疚之心,还省了不少事。”
陆云铮瞥了一眼南宫朔,问道:“为什么救我?”
“嗯?”
陆云铮转身面对南宫朔,低声道:“我死了,你就是璨朝唯一的皇孙,当之无愧的皇帝,为什么要救我?你不想当皇帝吗?”
南宫朔反问道:“你想当皇帝吗?”
陆云铮道:“我就是为此而活的。”
南宫朔道:“那就别想其他的,不想让我捡便宜,就先吃东西吧。”
陆云铮沉默片刻,随后一把拿过兔肉,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南宫朔打开水囊递过去,陆云铮也是一把接过,咕噜咕噜喝了大半囊水。
“啊,痛快!”陆云铮吃完兔肉,打了一个饱嗝说道。
南宫朔上前解开拴住他的藤蔓,再解开他的穴道,陆云铮看着他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南宫朔道:“什么?”
陆云铮道:“为什么要救我?”
南宫朔道:“不知道。”
陆云铮道:“因为我是你弟弟吗?”
南宫朔道:“你对我有兄长之情吗?”
陆云铮道:“没有。”
南宫朔道:“我也没有。”
陆云铮道:“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救我,你应该知道,救下我,对你、对所有人会是多大的麻烦。”
南宫朔抬眼看向透着阳光的缝隙,缓慢说道:“我真的不知道,大概是那一瞬间的想法,觉得你不该死,所以就带你走了。”
陆云铮道:“我不会感激你。”
南宫朔:“……”
陆云铮道:“我当了你二十多年的影子,替你承受风险,为你出生入死,这是你欠我的。”
南宫朔依旧没有说话,陆云铮也不管,继续说道:“而且我也不会放弃。自我有意识起,所有人都告诉我,夺回皇位是我的使命,我的命运。我习文学政是为了它,练武学兵也是为了它,我的一切、我二十多年的时光全都付出给它了。我为它深入险地多少次,死里逃生又是多少次,凭什么你一出现,我就要把它拱手让给你?你为它付出了什么?这二十多年间,你又为它做了什么?你凭什么可以坐享其成我为之辛苦付出的东西!”
愤恨和悲屈爬上陆云铮的脸庞,他盯着南宫朔,双目通红,眼眶含泪,然而他的眼神却是坚定和狠辣的,囧囧如阳,毫不退让。
“如果曾经我还会因为某些原因甘愿放弃皇位,现在不会了。南宫朔,你不要以为救过我,我就会对你感恩戴德,我不会,我告诉你,你要么现在就杀了我,要么就闪到一边去,别站在我面前。如果我发现你挡了我的路,哪怕你救过我,哪怕你是我的兄长,我照杀不误!”
南宫朔看着他,既不说话,也不动作。陆云铮慢慢挪动到他面前,眼对眼,鼻尖对鼻尖:“我会证明给他看,我,才是真正的皇帝。”
南宫朔道:“那你能杀了我,放弃顾婉兮而娶禄心吗?”
陆云铮身躯一震,没有说话。
南宫朔起身道:“这些都是后话,我们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要救出他们三人才行。”
陆云铮盯着南宫朔,南宫朔继续说道:“这几天我去打探过消息,陶姜和戎军已经攻破汉中郡,直逼武都郡,武都郡若下,延城就将成为战场,到那时候,就是我们的机会。”
陆云铮仍旧不说话,南宫朔看他一眼,说道:“无论你如何恼怒,顾婉兮救过你,顾清收留过你,他们救过你的命,你不能坐视不管。至于亦鸿玉,他是个至圣之人,于情于理,你都应该救他。”
陆云铮沉默片刻,随后说道:“沈庭燎不会坐视武都沦陷。”
南宫朔道:“但陶姜和南宫志必须胜利。因为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这场战斗,非生即死。”
陆云铮道:“他们若死,我们也没有活路。”
南宫朔道:“是。”
陆云铮道:“既是如此,你该在战场之上。”
南宫朔道:“谁在战场上,谁就是未来的皇帝,你要我去吗?”
陆云铮摇头道:“不,你可以成为冲锋陷阵的将领,但你不能凌驾于我之上。”
南宫朔道:“那你想怎么做?”
陆云铮冷眼回击道:“你又想怎么做?”
南宫朔似有若无地笑了一下,说道:“为保屏障,沈庭燎会将绝大部分兵力派去武都郡,但也会留一部分守卫延城,以防敌人绕后奇袭。兵分两处,对他来说不是好事,单一处的兵力比不上我们,所以,他会要求各路诸侯起兵勤王。而为了稳定朝臣和军心,他不能离开,就只能派暗武卫去。”
陆云铮心头一动,脱口而出道:“你做了什么?”
南宫朔摇头道:“没做什么,只是找了个路人,给了点银子,让他带一封信去找南宫志,我已将猜想都写在信中,让他们派人去拦截各路暗武卫而已。”
陆云铮道:“来得及吗?”
南宫朔点头道:“肯定来得及,南宫志和陶姜都是身经百战之人,就算没有我的提醒,他们大概也会猜到沈庭燎会做什么,兴许早就派出拦截之人了。我这么做,只是以防万一而已。”
陆云铮摇头道:“你想的太简单了。现存的诸侯,大多都是沈伯益所赐封,他们对陆氏皇族是又惧又恨,不会让我们夺回皇位的。就算没有暗武卫的催促,他们也会起兵帮助沈庭燎,截杀暗武卫,毫无用处。”
南宫朔道:“照理说该是如此,可若真的如此,各诸侯早就派兵赶往延城了。大军进发,消息瞒不住,但这几天,我没有听到任何有关勤王兵的消息。”
陆云铮双眸忽然一亮,说道:“出什么事了?”
南宫朔道:“也是打探来的消息,陶姜放出话了,以皇孙的名义,赦免各路诸侯的所有罪责,不会追究以往的任何事情,只要他们按兵不动,那么在战争胜利之后,他们依旧可以保留自己的封国,享受已有的权利,不会有任何改变。”
陆云铮瞬间起身,正色道:“他们会信吗?”
南宫朔道:“天子无戏言,而且这是对着全天下做出的承诺。虽然免不了会有依旧选择沈庭燎的,但总也有那么一两个不愿以身犯险的,一旦前者动,后者为保富贵地位,就必须跟着动,至于是跟谁动,就得看在武都一战中,我们与沈庭燎谁胜谁负了。”
陆云铮道:“若是如此,武都一战,必须速战速决,若是等到诸侯兵到,变数就太大了。”
说到这里,南宫朔嘴角扬起一丝自豪的笑容,说道:“这正是南宫志和陶姜快速行军的原因,也是戎军所擅长的打法。”
陆云铮的心砰砰直跳,仿佛已经看到武都郡城外,两军大战,杀声震天的场景。他深吸两口气,随后又问道:“所以,你要如何利用这个机会,救出顾姑娘他们?”
南宫朔道:“眼下延城还没有完全戒严,我们还能潜进去。进去之后,我们先想办法找到他们三人的所在,按兵不动,等到大军攻破延城,人心慌乱,看守肯定也是逃跑心切,到那时候,我们先易后难,挨个把他们救出来。”
陆云铮道:“先易后难,那最难的,肯定是顾姑娘了。”
南宫朔闻言垂目,说道:“沈庭燎肯定会把她带在身边,而且她身上有蛊虫,不能因为她,耽误救亦大人和顾先生。”
陆云铮看着南宫朔,忽然冷笑一声道:“南宫朔,你的确有着帝王之静,九五之狠啊。”
南宫朔没有搭话,只是抬眼看向陆云铮,两人目光对视的瞬间,陆云铮天人交际。
亦鸿玉和顾清都是对皇位有用之人,而顾婉兮,虽然她是情之所系,可于利上,却是毫无用处。
若为帝王,他不该犹豫,可若将她放在最后,失去了出其不意的机会,那么能救出她的几率就会大大降低。
陆云铮啊陆云铮,你该怎么做啊……
陆云铮盯着南宫朔,脑中想起了两人方才的对话:你能否做到为了皇位,绝情去爱,杀伐决断。
刹那间,陆云铮心如刀绞,悲痛欲裂。他仰起头,努力不让泪水留下,随后说道:“行,就照你说的办。”
南宫朔点头道:“好。”
说完,南宫朔转身离开,但在即将出屋时,他又停步说道:“或许你也该想想,等到延城被攻破时,你要如何才能除掉我,夺回你的皇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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