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场上是真的哀嚎阵阵。
球员们其实是很恐惧这种拉伸环节的,因为肌肉可能已经非常紧绷了——是的，在跑完近一百分钟的常规赛时间后，尽管大家会觉得腿软得像面条一样抬不起来,但实际上他们的肌肉在高强度运动后，只会硬得比石头还难捏。
韧带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时被助教、理疗师和替补席上的队友们拎起来一抖一按压，很多时候肌肉就直接抽筋了。那种滋味只要经历过的人就会懂，很多时候球员们在场上时真的是坚强的，因为没人会哄你，也没有人能等你哭完再继续比赛,有眼泪也往往出不来，注意力还在比赛上，肾上腺素让痛觉不那么明显,随着风就消散了。
但这种短暂的休息时间就不同了，躺在草坪上,困倦得合上眼就快睁不开，恨不得就这么躺在这儿死了算了,但不能死。
不仅不能死,还要被人抬高腿部开始上刑。
眼泪不受控制地就冒出来了,也顾不得可能正有摄影师弯着腰把镜头对着他们扭曲的脸和鼻涕泡无情拍摄，就只顾着惨叫,哭急了连喊妈妈的都有。
沙德被拉伸放松完就起来了，又很乖地跑去帮队友们拉大腿,但达利奇打断了他，把他叫到了一边。
“我知道你体能更好，沙德，我也很希望你能在加时赛进球。但如果不能的话，我会在最后把你换下去……”
沙德反应了一会儿才听懂,听懂后困惑起来：“我能踢点球。”
“队里大哥们都还在呢，你年纪最小，怎么会要你踢。”
达利奇搭着他的肩膀看他的眼睛：
“我从来不会想着要靠你去赢点球，沙德，旁边的德尚也不会指望姆巴佩，没有一个有良心的教练会让队里最小的孩子踢点球。但我确实需要你、希望你能让我们不至于走到看上帝脸色的那一步。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们能把战斗结束在120分钟内。”
休息时间已经快结束了，加时赛很快就要开始。球迷们其实也非常累了，但他们像被钉在笼子里的鸟似的，即使累得仿佛能咯血，也还在继续高歌。现在已经快晚上七点了，天空刚开始泛粉红，大概要再过一个半小时才会黑下去。但这会儿好像有乌云要飘过来，风也变大了。
沙德柔软的黑发被风吹起来，后脑勺上挂着的汗水被吹干了，有点凉凉的，他在璀璨的球场，在球迷们沙哑的歌声中看着达利奇充满红血丝、爬出皱纹的眼睛，认真地点点头说好。
好像是该剪头发了，他一边把头发朝后面抹，一边往场上走。很快有一只手从背后握住了他的手臂，沙德回头一看发现是莫德里奇，不由得冲着他笑了起来。
能在这种时候还能露出笑脸的，也就沙德了。对面姆巴佩都累得不鲜活了，仿佛从吧嗒吧嗒乱爬的年幼小龟一下子变成了沧桑老王八。
莫德里奇本来以为自己会受不了别人在比赛的重要关头笑，他会觉得对方不够严肃，但沙德的笑不会让他产生这种感觉
他晃了晃自己的手，是一条发带。
“来不及拿新的了，但也是今天才拆的。”他沙哑着声音说：“凑活着用用。”
沙德恍然大悟是呀我也可以戴发带呀，正要接过，却看莫德里奇手掌不动：“过来。”
沙德乖乖走到他面前，微微低头，莫德里奇抬手利索地帮他把发带戴好，碎发丝勒进去，不至于散落打脸或影响视线。这根发带是黑的，和沙德的头发搭在一起倒是不明显，他长得实在好看，这么戴个发带，反而显得更精神英俊些似的。莫德里奇仔细调整一圈，来来回回打量，忽然意识到自己太入神了，于是立刻松开手。
“好了。”
沙德一副状况外的样子，又用水水的眼睛呆呆地看他。被戴个发带罢了，怎么也能忽然变痴痴的，莫德里奇轻轻用食指和中指的指腹拍拍他的脸：
“走了，比赛要开始了。”
他是真的有点稀里糊涂的，鞋带散掉了也没注意，还是加时赛开始被换上场的乔尔卢卡路过他，感觉裁判快吹哨了，索性直接蹲下来，快速帮他系紧系死。这么近距离，他才发现沙德站的时候重心一直放在左脚上，右脚只虚虚点着，不由得抬头问他：“右脚怎……”
沙德不想被看出来，第一时间比了个嘘。
“没事的。”他把乔尔卢卡拉起来，迫切地看着他的眼睛说：“只是一点点疼，真的只有一点点……”
他的眼睛里写满了“不要让我下去”，乔尔卢卡为难得要命，但想到理疗师和队医都初步检查过球员们，如果看都看不出来的话，应该确实不是大事。
如果是21岁的他，也会站在这里坚持不愿意走，球员的整个职业生涯都是这样，需要利己的时刻，偏偏往往是不能利己的时刻。
就像现在，他们站在世界杯决赛获胜的隘口。忍一时也许就是一个金杯，退一步就是一生遗憾。
“疼得厉害就下去。”他只能这么说：“不要欺骗自己。”
他匆忙跑到位，加时赛开始的哨声是追着他的脚后跟就响了。法国队已经完全没体力了，但德尚连续把马图伊迪和吉鲁换了下去，换成两个替补前锋上来，和达利奇一样，摆明了是想要在加时赛内就结束战斗，不拖到点球搏命。
加时赛多一个换人名额，现在法国队还有最后一张牌可换，克罗地亚则是还有两个。
克罗地亚的球员也累了，累得喉头都是血腥味，肺部肯定有小血管破裂，但他们还在勉强组织出像样的跑动，显然踢得很坚韧。
他们中的一大半都不是什么天资卓绝、技术特别好的球员，能从战后混乱不堪、百废待兴的国度走出来，在大联赛中成为职业球员，几乎各个都有耐力好、团队性强、不怕吃苦的性格。
队里没有一个被宠坏的孩子。
但法国队的球员们就软弱后退了吗？19岁的姆巴佩有时脚步都踉跄了，却还坚持在场上，在任何看到机会的时刻拼命冲刺，在局势不好时努力回防，几乎一个
人管理了一条边线。他没有经历战乱，他不在废墟里长大，他是被宠爱的，他甚至比沙德还小两岁，可他在这里表现得和年长他十岁的人一样坚强。
这是世界杯决赛，任何一个走到这里的球员，都不可能是怕苦怕累的软脚虾。
那些无法应对场上压力和痛苦的人，已经被淘汰了。只剩两颗尖锐又闪亮的宝石，还在用锋利的棱角互相打磨。
第99分钟，克罗地亚队终于收获了一次重要机会。还是沙德带球在底线前被放倒，尽管帕瓦尔愤怒地表示自己根本没用力，沙德分明是在碰瓷，一点点力气都这样，但因为沙德的信誉值特别高，所以主裁还是判了角球。
莫德里奇开出角球，后点乔尔卢卡甩头攻门，在皮球已经越过洛里的情况下，被瓦拉内在门线前极限解围。
法国逃过一劫！！！
克罗地亚还在勉励，加时赛上半场补时的最后一分钟，佩里西奇左路送出低传，沙德抢点射门，被洛里用腿挡出。
德尚用换人拖延时间，终于还是把姆巴佩撤了下去——他看出了尽管球员们真的很拼命了，但整体跑动水平不如克罗地亚好。如果是这样，在加时内完成终结也许就不现实了，还是直接换后卫上场，一方面能加强防守，另一方面是预备踢点球。
5分钟的中场休息，天空中竟然忽然下起了大雨。
在雨水的遮掩中，沙德悄悄跳了几步，不使用右脚走路，感觉脚踝的疼痛越来越明显了。尽管他还能姿势正常地走路跑动，可就像小美人鱼一样，每一步都是钻心地痛。他看不清它们是什么样，也不敢看，很害怕它们在球袜中已经肿了起来。
再坚持一会儿，就一会儿。
他简直是在哀求自己：才15分钟，不，如果10分钟内再不进球的话，达利奇肯定就会把他换下去的。
努力到最后。
他在雨中喝蜂蜜水，疼得第一次尝不出甜味。
进一个吧。
队友们都在等待他。
付出了那么多，照顾他那么多，对他那么那么好的哥哥们。
发着烧还坚持了半决赛的拉基蒂奇，累得都快发不出声音还在替他戴发带的莫德里奇，虽然每天都逗他玩但其实对他非常好的乔尔卢卡，被他这么个小年轻压在替补席上、却从来没有一句怨言的曼朱基奇。
在火光中流泪的、说着想要给国家带来荣誉的大家。
只要进一个球，就可以结束了。
爸爸在场边，妈妈在场边。
爸爸的同胞在场边，妈妈的同胞在场边，他的同胞在场边。
他们在为他唱国歌，唱喀秋莎，在雨水中大喊“沙德，沙德”。
他站在莫斯科此刻最闪亮的建筑中，站在儿时自己永远无法想象的比赛里。
还会有很多人在看他，他知道。一定有阿扎尔，一定有芒特，有赖斯一家，可能会有库尔图瓦。还会有很多很多的球迷。
沙德从来不是个想着“我
要赢球”才去比赛的人，但此时此刻，他确实整个心灵都在想着，为大家带来胜利吧。
雨水来得大而急，璀璨的聚光灯穿透它们，像无数光箭从头顶落下。万幸草坪暂时还没变得湿滑，只是柔软了，否则沙德怎么也没法带着剧痛的右脚踝继续作战。双方易边再战，法国队缩紧了防线，不打算冒险了，稳一手踢点球。但克罗地亚队还在苦苦地跑动进攻。
雨水中他们的努力看起来太不明智了，甚至有点悲哀，一种会令人尊重的悲哀和痛苦。很多观众不敢看加时，怕很无聊只是第一层，怕看到球员们狼狈不堪地在脆弱中挣扎、或是丢了分，才是最可怕的，就好像人不忍看英雄迟暮，不忍看大侠落难，加时赛就是足球运动员自己的老年模拟。
但他们还是挣扎着，哪怕佩里西奇甚至在边路一不小心无力地滑了一跤。
肯定要踢点球了，解说们断言。
肯定要踢点球了，球迷们焦虑。
肯定要踢点球了，教练们叹息。
曼朱基奇和科瓦西奇已一起在场边热身了，达利奇打算把他们俩一起换上去，预备点球大战。
第109分钟，法国队又一次解围时，大家还没有预想到会发生什么。这次解围见高不见远，佩里西奇在大禁区边缘追到，忽然像是灵机一动，出人意料地向着球门方向砸了一个头球。
大雨中，瓦拉内甚至第一时间都看不清球路是怎么回事。太累了，而且节奏已经缓和了这么久，他真的思绪转不过来。尽管如此，他的身体还是本能动作着，往感觉上可能的方位移动。但等到他真的看清足球在哪儿时，那感觉无异晴天霹雳，偌大的球场变成了恐怖片现场——沙德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破了乌姆蒂蒂的防守，跑到了球门前的，而球也正在奔他而去。
瓦拉内的神志瞬间清醒了，清醒到仿佛被一根针从头到脚贯穿，他毫不犹豫地猛侧了下去，在湿漉漉的草坪上一脚滑铲。他感觉自己碰到沙德了，他确信自己碰到了沙德了，他感觉自己像踢到了一块铁板似的，脚踝一阵剧痛，他还被沙德重重地砸在身上，成了他的人肉垫子，他甚至闻到了对方身上湿漉漉的香气。
他睁不开眼睛，不知道自己防住没，比赛都到这个时候了，哪怕被红牌罚下也无所谓了，他只想要确保这一球没进。
但两秒后，响亮的哨声像一只青鸟似的划破空气，在雨水中奋力翱翔，翱翔到每一个人的耳边。这是进球有效的声音。
瓦拉内脑子轰地一声炸开了，耳朵里爆发出尖锐的耳鸣，仿佛再也听不到任何动静。但不管怎么说，他现在不管不顾地要知道情况。他感觉自己肩膀也要断了似的，废了好大力气才把身上的人推到了旁边，被他压到另一只手，又疼得啊了一声。
但这让他好歹不至于被压着脸了，他睁开眼，看清了混沌倾斜的世界，跪在球门前猛砸门线的洛里，看到了咕噜咕噜滚出的足球，最后看到了近在咫尺的一张扭曲的漂亮脸，上面全是水，不知道是雨还是泪。
他终于恢
复了听觉，忽然发现自己不是在耳鸣，而是沙德正在他的脑袋旁发出惨叫。
比赛时间正好跳到了第110分钟，10分钟后，裁判追加了两分钟补时。在这十二分钟里，法国队不管不顾地压在克罗地亚队门前，尽了最大的努力，恨不得肉身撞开全世界滚进球门里去，但一切手段都没有奏效。
足球就是这样，一切都有可能发生，谁让它是圆的。
法国队踢得足够好，完全符合人们对他们的预期，只是克罗地亚属于超常发挥了。
代表比赛彻底结束的哨声响起时，比分彻底定格在了4:3。世界杯决赛历史上已许久没有出现过这样的进球大战了。法国队球迷已在看台上互相抱着、哭成了泪人，球员们也好不到哪里去，大多泪洒现场，而本地球迷在沙德被抬下场后也不再继续唱喀秋莎了，只是一起静静聆听克罗地亚球迷高唱国歌。
“当阳光亲吻他的沃土，当狂风吹刮他的橡树，当天堂召走他的所爱，他的心依然为克罗地亚打着节拍！”
他的心依然为克罗地亚打着节拍。
沙德被固定着腿脚、被爸爸妈妈握着手，躺着被塞进医疗车时，依然能从场外听到这震耳欲聋的合唱。
与过去两届不同，颁奖典礼就在球场正中央，直接在细雨中进行。fifa会长因凡蒂诺，俄罗斯总统普金，法国总统马克龙和克罗地亚总统科林达作为颁奖嘉宾一字排开。克罗地亚全队列队，先给亚军法国队鼓掌，夹道欢迎他们去领亚军奖牌，而后才在万众瞩目中登上属于他们的领奖台。
开赛前金光灿灿的奖杯被捧到了这里，捧到了他们面前。
队里所有人都已情难自禁、面庞抽动着哭了起来。
“亲爱的观众朋友们，经历了极其精彩与艰苦的正赛和加赛后，2018年世界杯决赛终于来到了尾声，2018年俄罗斯世界杯也真正迎来了结局。让我们恭喜克罗地亚队战胜了法国队，创造了历史！他们成为了世界杯历史上第9个冠军国，也是历史上人口最少的冠军国。
这个成功独立不过二十年的小国家，却培养出了一批世界上最棒的球员。从硝烟中走出的克罗地亚黄金一代，在这个夏天，用他们的坚韧、毅力、团结和拼搏，谱写了一首真正的狂想曲……就像现在响彻全场的歌声一样，当阳光亲吻他的沃土，当狂风吹刮他的橡树，当天堂召走他的所爱，他的心依然为克罗地亚——打着节拍！”
等完成全部颁奖后，就该是捧杯狂欢的环节了。
赛会主要得颁四个奖项：世界杯最佳年轻球员奖，世界杯金靴奖，世界杯金球奖，和世界杯金手套奖。
原本这四个奖项里最起码三个要被冠军队包圆的，今年却不是这样。
直播看到沙德下场时，库尔图瓦心绪不宁地去给阿扎尔打了电话让他赶紧问情况，站在酒店露台上用高尔夫球狠狠地砸坏了庭院里的一颗植株，才勉强冷静了下来。但他已经不想看电视了，只坐在手机前等电话。
昨天刚踢完季
军赛，今天上午比利时队都走了大半了，库尔图瓦一边骂自己就是贱一边还是决定看完比赛直播再走，就好像他蹲在酒店里看了就能改变什么似的。
谁知道要看沙德在场上那么可怜地滚在地上，浑身溅满草屑泥水，简直是从认识他以来库尔图瓦见过他最可怜的样子。
沙德从不会这么苍白，这么痛苦，这么哭，这么惨叫，这么无力地蜷缩成一团，甚至是把自己蜷缩进放铲他的对手怀里，就像个无助到试图躲雨的孩子。
电话来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接了起来，刚要开口，就听到对话那头传来一个朋友喜悦的声音：“你在看直播吗蒂博？颁奖了颁奖了，你是金手套！！！快开电视——嘟——”
原来不是阿扎尔，库尔图瓦把电话挂了。他继续弯腰把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垫在下巴下，垫了一会儿脚，终于忍不下去了，直接换了衣服鞋子，决定先出门再说。
沙德半梦半醒的时候哭了一会儿，嘴里念了一会儿tibo，又念了一会儿卢卡，最后开始喊妈咪。瓦列里娅陪着他，心疼得无以复加，先给莫德里奇发了消息恳请他完成庆祝典礼后能过来看看沙德，又翻着他的手机列表找谁是tibo。
好多人打电话发消息进来，也就阿扎尔和赖斯的名字她熟悉，代沙德回了。阿扎尔一叠声问在哪个医院，瓦列里娅暂时说了一下，但很快沙德检查完成后，阿布的电话打了进来，推荐了一个私人医院做治疗，医生也联系好了，瓦列里娅就忘了这个话茬。
等他们都到新医院好久，已经半夜十点多，瓦列里娅才猛地想起这件事来，赶紧给阿扎尔发过去说地址变了。对方过了一会儿回复说怪不得没找到，但没关系，马上会过去。
瓦列里娅还在和他联系时，就看到莫德里奇匆匆忙忙地从走廊那头出现了，湿漉漉的金发在灯光下带着偏光，达利奇和两个克足协的高层在他身后，显然是一起来探望。
瓦列里娅和主帅握手，听他一叠声道歉，勉强压抑住怒气和烦闷，先带他去找医生，米奥德拉格也在一起，他们需要把情况同步。
“韧带拉伤，幸好没有撕裂……但是最起码要三个月恢复期……”
莫德里奇先进病房。
沙德醒了有一会儿了，脚已经被处理好了，但神志还不太清醒，嘟嘟哝哝地找人，一个也找不到，就哭了一会儿。
莫德里奇进来时，就看到沙德正在揉眼睛。
安静的灯光下，这个新鲜出炉的世界杯金靴、在赛场上坚强无比、一脚江山的斗士，像个小孩子一样泪眼朦胧。
他本来就是小孩子。
怎么会让他来承受这些事呢。
莫德里奇忍不住低头看他。沙德眼神涣散、音调好委屈地念着名字，大概是人太糊涂了，听起来都不知道在喊谁，过了一会儿他才像是聚焦上视线，回到了现实里，呆呆地举起手去感受莫德里奇脸的温度：
“……卢卡？”
莫德里奇的睫毛颤了颤：“我来了。”
沙德认真看着他，反而却眉毛越撇越厉害，而后整个人直接两眼一闭哭了起来。
“卢卡！——”
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却又什么话都喊在里头了。
受委屈了，受委屈了。莫德里奇俯身拥抱他，拍着他的后背替他顺了一会儿气，沙德这才慢慢安静下来。他的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终于打气精神坐起来，从比赛到现在才第一次吃了点东西，一吃起来就暂时忘记自己受伤的事了，就顾着嚼嚼嚼，腮帮子鼓鼓的，嚼成小仓鼠鱼。
问了颁奖典礼，问了队友们，问了捧杯的事，还得知明天会有人带大力神杯来给他摸摸抱抱亲亲拍照，沙德一下子更是整个鱼荣光焕发了，不存在的鳞片仿佛都在闪闪发光。在莫德里奇的安排下他重新乖乖地躺回床上，抬着眼和他说话。
他的眼睛水润润的。
充满了依赖和欢喜的，全心全意看着他的。
莫德里奇情不自禁俯身，在他们呼吸交缠前沙德却吓了一跳似的扭开了脸，于是这个吻落在了脸颊侧面。
沙德脸一下子红得要命：“卢卡，卢卡……”
莫德里奇抓掉他头发上一根小小的没被擦干净的草屑，移开视线去调整灯光的亮度，镇定自若地说：
“本来也没有要亲你的，躲什么？——再说了，亲了也只是晚安吻，又不是要交往。好了，睡吧，到休息的时候了……我等你睡了再走。”
沙德想想也是，顿觉自己好像是在自作多情，但反而没害羞，而是大大地松了口气，又傻乎乎地笑了起来，用被子盖住下半张脸。昏沉了两秒后满怀希冀地亮了眼，问他能不能再亲一次。
“这边也要。”
沙德嘟哝着，点了点自己另一侧脸颊。
“留给你男朋友亲去吧。”
莫德里奇把灯调暗到最后一档。
“我男朋友不要我了，我们分手好久了……”沙德揽住他的脖子，小声撒娇：“妈咪，妈咪，亲亲我……”
库尔图瓦跑了一晚上，被淋得差不多全湿透了。
他站在门外，透过房门上长方形的玻璃看了一会儿屋内，看温馨的小夜灯下，沙德如何用手揽住另一个人的脖子说着不知道什么亲密爱语，看着对方低下头去亲吻他。
就算看不清，他也能想象对方如何含住沙德柔软的唇瓣舔吮，就像他曾无数次做过的一样。
他站了一会儿，手掌无意识地放到门板上，像是被这种冰冷的触感吓了一跳，猛地缩回了手，嘴唇紧紧抿在一起。
他没有走进去，并不是因为这个背对着他的眼熟金发男，而是他发现沙德在对方的掌心下安心地睡着了。
沙德并不需要他。
这是比什么关系不关系，名分不名分，更无解的事。
他不懂为什么阿扎尔说沙德在找他，也许是安慰的客气话吧，他也不想再问了——真可笑啊，看到他受伤就冲出门，听到两句话就不管不顾地找了一晚，现在这么狼狈不堪地站在这里看沙德和旁人温存，还嫌不够丢人吗？
他转身离开，懒得朝人要伞，生怕多说两句话就会被认出来，在大雨中胡乱走了半天，终于找到一辆出租车，在司机震惊的咕哝抱怨中坐了上去，沉默地任由发丝滴下水珠，流进他的眼睛里。
就这样，消失在莫斯科的雨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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