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耶律尧。br/>
宣榕默念这个名字。br/>
若是另两位兄长,她有十足把握能皆大欢喜。br/>
但居然是他。br/>
一瞬间,宣榕仿佛回到了八年前。br/>
大雪纷飞的腊月天,父亲入宫述职,她也跟去讨了压岁钱,出宫路滑,便被父亲抱在肩上。br/>
父女俩不紧不慢赏着雪景,走得慢,在下汉白玉长阶时,遇到了万国来朝的使节团。br/>
很多,很长,近百人的一支队伍,有几十来支,服装各异,面容有别,有的一看就是番邦人。br/>
他们从天金阙的正南门,蜿蜒而上。br/>
天地间朱甍碧瓦落雪为白,唯有他们,像一条彩色游龙,翻腾入紫禁。br/>
许是父亲穿了竹青色常服,又未带侍从,自行撑着十二骨节伞,使臣们拿捏不准他身份,没有冒然行礼打扰。br/>
所以,他们下台阶的速度如常。br/>
和千百人擦肩而过,目光不曾停留。br/>
忽然,宣榕注意到了什么,小声:“爹爹,你看,那个队伍里有三个小哥哥……”br/>
父亲淡淡瞥了一眼:“北疆送质子来了。”br/>
“质子是什么?”br/>
父亲轻声解释:“两国议和,以示诚意送来的人质。”br/>
本以为这次,双方又会静默走过。br/>
没想到,北疆使臣却似认识父亲,停下脚步行了个礼,颇为皮笑肉不笑地道:“宣大人。”br/>
父亲侧过头,颔首致意:“阿扎提。”br/>
值此脚步微顿的空隙,宣榕与少年们对视。br/>
年长二位皆是神采飞扬,最小的少年,却恹恹垂眸,只在即将错身而过的刹那,覆雪长睫一颤,露出一双瑰丽湛蓝的眼。br/>
流光剔透。br/>
蕴了沉冷,像是染血锈刀。br/>
仅此一眼,宣榕就能看出耶律尧眼底的冷戾。br/>
而八年后,很明显,昔日的幼狼早就长出锋利獠牙。br/>
她深吸一口气,看到几个骑兵下马,在耶律金残躯上摸索出个金色方章,转身恭敬回走去献上:br/>
“主上。”br/>
琉璃镜里,为首的青年男子样貌极为英俊。高鼻深目,神色莫测,约莫二十二三岁,漆黑微卷的长发用银冠高束部分,其余随意披在肩上。br/>
他骑着匹玄黑骏马,轩昂高挑,没穿盔甲,只着劲装长靴,绛黑箭袖上甚至缀着珠宝——br/>
这并不适合行军作战,但透露出这场致命追杀里,他游戏玩乐的态度。br/>
男子接过铜铸的狼王印,对月望去,一哂:“这就是老头子拼了命想留给他俩的东西?”br/>
随从皆怔愣。br/>
“这样瞧着——”他反手一扔,象征漠北王庭、十三连营最高权柄的印章被流沙掩埋,而他语气轻漫,“也不过如此。”br/>
这两句话嘲讽至极。仿佛这三年的刀光剑影、血流成河都是一出荒诞的戏。br/>
一时寂静,隔了会,才有人“哎”了声:“阿尧,回么?”br/>
那也是个极高大威猛的男人。br/>
穿着铁盔,整张脸盖在盔甲里,说出的话也嗡声作响:“尼诺沙河的流沙,也就最近安分点,不宜逗留,能早点走就早点走吧。”br/>
“回啊。”耶律尧懒洋洋的,“整顿一番,即可离开。”br/>
别看这些人追敌千里。但并未消损,精力十足。br/>
这是……要干什么?br/>
宣榕眉梢微蹙,就看到骑兵得令下马,抽出腰间弯刀,砍向耶律金脖颈。
br/>
宣榕:“……”br/>
她沉默地撇过了脸。br/>
但耳畔咯吱声窸窣,不远处,那个手下闷声闷气道:“带这累赘玩意回去干嘛,火祭节献给天神萨满?”br/>
北疆有很多奇怪习俗,巫蛊之术。br/>
确实会有将仇人尸骨献给天神的传统。br/>
没想到,耶律尧淡淡道:“老头子坟前还缺俩灯笼,回去挂着。”br/>
副将“哎呀”了声,似是习以为常。br/>
一旁,昔咏忍不住低咒道:“父子?这厮和一家子都有仇吧?”br/>
确实是仇人。br/>
雪中初见很久之后,宣榕才知道,北疆使臣之所以认识父亲,是因为议和谈判是父亲出马的。br/>
父亲步步紧逼,改了一系列条款。br/>
其中一项,把质子从一人改为三人。br/>
宣榕托腮听故事,好奇问道:“爹爹为何这么改呀?”br/>
父亲耐心回答:“耶律尧?他是异域奴隶所生,刚诞下来天现异象,漠北的草场烧了三天三夜。老狼王暴怒,差点掐死他。而且北疆注重血统,此子对北疆没有制衡作用。”br/>
宣榕歪着脑袋,想了想:“我出生时,不也天现异象,京城荷花过早盛开吗?也没人想杀死我啊。”br/>
母亲在一旁笑到不行,伸手一戳她额头:“这哪儿一样?我们绒花儿是祥瑞。”br/>
宣榕却捂住额头,认认真真道:“一样的。娘亲生我时,荷花早开是因为望都的炎热,耶律尧出生时,草场的大火也是因为北疆的炎热——”br/>
她在父母怔愣的神色里问:“一个缘由,为何一个被誉祥瑞,一个被骂不详呢?娘亲,这不公平。”br/>
见过大风大浪的父母,也一时语塞。br/>
最终,还是父亲温润笑道:“无关公平。只是他的父亲不爱他。”br/>
所有人都知道耶律尧的父亲不爱他。br/>
所有人都知道,在北疆,他是随时舍弃的质子。br/>
何况他自己?br/>
既然如此,他不对家族抱有温情,似乎理所当然了。br/>
宣榕出神想着。br/>
终于,窸窣声停,她下意识想回头看,被昔咏捂住了眼。br/>
“郡主,别看,等他们走了臣就去收拾,别怕、别怕。”br/>
宣榕天生情绪寡淡,没怕,只是总觉得疏漏了点什么。br/>
直到骑兵们调转军队的驭马声响起。她才心头一跳——br/>
狼!嗅觉敏锐的雪狼!br/>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不安,下一瞬,狼啼声起,远处,兽类惨死的呜咽接踵而至。br/>
不用看也能猜到,那几匹藏于其他山洞的骆驼……被雪狼发现了。br/>
与此同时。br/>
马蹄声、驭马声皆静。br/>
夜风呼啸声里,耶律尧轻轻问了句:“人数清点有误?”br/>
明明是极轻地一句话,但冰冷杀意顺着话音蔓延。br/>
“耶律金骑兵一百二十三人,所斩也是一百二十三人。无误。狼王应该不是发现逃敌……”有骑兵小心翼翼解释,又惊呼,“是骆驼!这里怎么会有骆驼?”br/>
拖曳声由远及近。br/>
宣榕猜测,这是雪狼将骆驼拖到主人面前了。br/>
耶律尧“啧”了声。br/>
是不耐烦的语气:“商旅。找出来,处理掉。”br/>
又低喝道:“阿望,没短过你吃食,别什么都瞎吃!”br/>
“……该死的。”耳后传来昔咏的低咒。br/>
她像是扭过头飞速吩咐:“我冲锋,容松掩护和断后,容渡伺机夺马,带郡主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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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不了。”宣榕叹了口气,声音却很冷静,像是高山深涧、凌凌甘泉,“你们三个人再厉害,比得过耶律金百人骑兵?”br/>
耶律金都没能逃过追捕,他们带着自己这拖油瓶,只会更难。br/>
昔咏没吭声。她知道这是实话。br/>
而另一边,北疆的士兵纷纷下马,似是几人一组,分散逡巡。br/>
宣榕知道不能再等了,拂开昔咏的手,说道:“把小狼烟给我。”br/>
小狼烟是烟花一样的信号枪。能直窜云霄,若是夜晚,百里可见。像极了传递军令的烽火狼烟。br/>
一枚小巧精致的长铁筒,落在宣榕掌心,昔咏迟疑道:“最近的军队……也在陇西了。”br/>
距此二十里,远水解不了近渴。br/>
宣榕:“我知道。长刀不一定杀人。”br/>
也可以震慑人。br/>
说着,她竟是直接从崖壁之间走出。身后,来不及阻止的三个侍卫,急匆匆追了出来。br/>
风飘过这座沉睡了百年的万佛窟。br/>
宣榕看到,骑兵如墨,在这张沙漠宣纸上勾勒纵横。br/>
而中秋的月色皎洁明亮,伴万里星河,璀璨滚落,倾倒在她身上。长风吹起她袖角白纱。br/>
紧张的气氛一滞。br/>
一时之间在场兵卒都心生恍惚,不知看到的是人还是神。br/>
宣榕将视线对准不远处的青年。br/>
不透过琉璃镜,才发现,他浓眉入鬓,眉骨高挺,唇却极薄,色泽浓艳。极端的反差,让他面容染了靡丽,英俊得近乎邪气。br/>
他早已下马,马鞍上立着只威风凛凛的苍鹰。br/>
而他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抚上雪狼的后颈。青年身形颀长,正恹恹垂眸,声线压得很低,像在训斥贪嘴的雪狼。br/>
忽然,他像是察觉到四周寂静的异常。又像是若有所感,倏然抬眸,与宣榕四目相对。br/>
那个瞬间,一双纯黑如渊的眸里,浮现出无法掩盖的茫然失神。br/>
“……”br/>
宣榕刚想开口,就见耶律尧似是愣住,撂下玄马和雪狼,阔步径直走了过来。br/>
直到数步距离时,一柄紫色长剑横上了他的颈边。br/>
昔咏估计是没见过这种送头上门的怨种,欲言又止好几瞬,才环顾四周,厉声而道:“全都退后!”br/>
又简单急促道:“马!”br/>
三个侍卫磨合了一年,早就默契十足。闻言,轻功最好的容渡足尖轻点,飞身去抢最近的马。br/>
而耶律尧也似被惊醒,涣散的眼神瞬间清明。br/>
疑惑扫了他们一眼,像是反应过来什么,轻而又轻的,笑了一声。br/>
他抬手,指尖捏住昔咏长剑,一掰,一折。br/>
佩剑削铁如泥,饶是借着扳指使了巧劲,也难免与肌肤相触,刹那鲜血蜿蜒滴落。br/>
耶律尧却看都不看,反手一掷,一截断刃如紫电,向容渡袭去,逼得容渡不得不身形一顿。br/>
同时喝道:“都给我回神!”br/>
只此一顿,在场所有的北疆士兵,都从误以为的“幻境”里都反应了过来。br/>
口哨四起,骏马奔散,容渡再无可能从擅马的草原儿郎手里,抢到马匹。br/>
耶律尧这才垂眸,他懒得管横脖的断刃,只静默地看着宣榕,半晌,才一边转动手上被血浸染的扳指,一边似笑非笑,吐出几个字来:br/>
“小菩萨……你怎么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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