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两人之间感情有了大进展,沈怀梅却不打算懈怠自己的箜篌学习。慕娘是慕娘,慕子瑜是慕子瑜,她将两人分得很开,即使他们是母子。

    师父也好,未来的婆婆也好,都不能阻止沈怀梅从慕娘身上偷一点母爱。如今接触过慕子瑜,她对慕娘的兴趣越甚。就算是天潢贵胄,也轻易出不了一个如慕子瑜那般芝兰玉树的子弟。慕娘孤身一人将他拉扯大,又该付出多少辛劳。

    沈怀梅照旧来慕娘家学箜篌,只是这次她的身后不再跟着侍卫,而是由镇国公府的马车一路送来巷口。

    拉开车帘,便看到等候在巷口的慕子瑜。巷口有棵桃树开得正绚烂,少年从树下慢慢走出,有斑驳的树影在他脸上划过。沈怀梅看他从阴影走进光里,竟似见菩萨走下神坛。

    这实在不是一个好的比喻,沈怀梅从未将慕子瑜捧成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菩萨,她看见的慕子瑜一直都在红尘中。她看得见慕子瑜的野心,看得到他对权势的渴望,甚至还看破了他为达目的使的小手段。

    只是她都不在意,沈怀梅身边来来往往,多是利欲熏心的人,慕子瑜这般的在其中甚至能得一个冰清玉洁的评价。沈怀梅又不真的是没见过世面的娇小姐,被慕子瑜一张脸就骗走了心。她只是见识过太多的坏,所以一照面就觉出了慕子瑜的好来。

    沈怀梅没见过圣人,也不知道圣人该是什么样子。可常言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现在的慕子瑜只懂得独善其身,可未来的事情谁说得准呢,说不定他发达之后就成了圣人了。

    慕子瑜走到马车边,冲沈怀梅伸出手,“看到什么了,怎么不下车。”

    “看你长了一副圣人面,一时间看痴了。”沈怀梅借力跳下马车,又问:“怎么等在这里,之前都没问过,你平日里都在忙些什么?”

    “淘气。”慕子瑜看沈怀梅自己站稳才收回手,“我在一家书局做账房,顺便做些替人抄写诗文的买卖,最近没有什么生意,想先见你一面再去上职。”

    “这听起来也像是圣人会干的营生。如今你也见了,便去吧,别误了时辰。”沈怀梅用和刚刚赶车夫一样的手势去赶慕子瑜,可脸上的笑容却是藏都藏不住的。

    “说什么傻话,你人都不带一个就往贫民窟跑,生怕自己不被抢一样,我送你回家。”慕子瑜也脸上带笑走在沈怀梅身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可不是圣人。”

    “我知道。”

    春日明媚的阳光里,少女怀抱箜篌露出温柔的笑意,对他如此说道:“现在的你有许多掣肘,做不了圣人。等你功成名就,大权在握,一定会成为圣人的。”

    对着愣住的慕子瑜吐了吐舌头,她又说:“主要还是因为你长了一张菩萨面,很唬人的。”

    “你之前还说我长了一张权臣脸。”慕子瑜失笑,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皮相好看,而且很得沈怀梅喜欢,却也没想到会被称作菩萨,“我娘都说我长得有些凶呢。”

    “又不矛盾嘛,金刚怒目,菩萨低眉,佛门又不是只有温柔相。板着脸很凶的样子就是权臣奸相,笑起来之后又像是圣人了。”

    两人说话间已行至慕家门前,沈怀梅话毕也不等慕子瑜的反应,也不同他演个依依惜别,推门就进去了。回身关门时,看见慕子瑜还站在外面,便冲他做了一个鬼脸,独留慕子瑜在门外傻乎乎地摸自己的嘴角。

    原来他是笑着的。

    慕子瑜其实经常笑,毕竟他自觉长得凶,为了给别人留下好印象,总是未语三分笑。可那不过是假笑,是他练习之后的结果,就连嘴角上扬的弧度也是照着母亲学来的。以往从没有像这般,他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笑容便已经挂在脸上了。

    见到沈怀梅,他是真的很开心。可是慕子瑜已经分不清,这开心是因为他那荒唐的计划竟然能顺利推行,还是单纯因为见到心悦之人。

    想什么自欺欺人的傻事呢,自花神节换花,除了去见沈怀梅,他便没再做过别的事情,哪来的推动计划。所有的进展都是那个傻姑娘送到他手上的,让慕子瑜怀疑就算他直接说他要去景国寻父,沈怀梅也会帮他出谋划策。

    纵使沈怀梅可为登云梯,可爱意哪有长久时,若有一日爱意消散,他们二人之间的这段情便会成为他的弱点。他是一定要去景国的,就算在景国他也仅是私生子,那也好过留在荣国。只要还在荣国,慕子瑜便永远是一个父不详的奴生子。

    慕子瑜一遍遍对自己说“总要离开的”,叹息着离开了。

    一门之隔,沈怀梅正在演奏。箜篌是一种吃手上功夫的乐器,懈怠一日便要用更多的练习补回来。慕娘虽然耽误了两日教学,却也给沈怀梅留下了功课,如今正是检查她功课的时候。

    “这两日有什么好事吗?”一曲毕,慕娘问沈怀梅。

    少女拨弦的手法雀跃,轻快,这并非是什么技巧,仅是少女的喜悦顺着指尖流淌进音乐中,随便听一听,便能察觉她的快乐。

    两人没有谈论过是否要将他们的关系告诉慕娘,这么大的事情,既然没有商量过,便是都没有反对意见,顺其自然便好。可此时听慕娘一问,沈怀梅却有些不高兴了。

    他们才是朝夕相处的母子,慕娘从慕子瑜身上没有看出来,却从她身上看出来了。她确实喜不自胜,却也没有昭告天下的心,怎么慕子瑜就能瞒住,她就瞒不住了。

    “花神节那晚,收了别人的花,便开心到今天了。”

    因为那一点不开心,沈怀梅就没有说出慕子瑜的名字。谁知道慕娘听了却欣慰地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公子这么有福气,这是好事,是该高兴的。”

    慕娘越是这么说,沈怀梅越是不开心,可慕娘都是好意,沈怀梅的那点不快便不好表露出来,只能故作好奇地问:“那师兄有没有好事呀?”

    “他呀。”慕娘的面上带了几分愁苦,叹了口气,似是察觉不对,又赶紧扬起往日温柔的笑脸,“他大概是有心悦的姑娘了。”

    慕娘表情转换也算快,却没有逃过沈怀梅的眼睛,她有些不安,却只作好奇的样子,“这不是好事吗,师父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慕娘定定地看了沈怀梅许久,拉住她的手对她说:“怀梅,我是向着你的。”

    风吹进小院,树叶簌簌作响,春日的阳光本该温暖和煦,沈怀梅却觉出一丝凉意,心不断地落下去。

    “既然你已经与别的公子定情,那告诉你也无妨。子瑜那个孩子,大概是喜欢你的,可我不会同意的。你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你们两个搅在一起对你无益。若他对你示好,你也该警醒一些,别觉得与我亲近,就任他放肆。”

    手还被慕娘握着,沈怀梅却感受不到曾经的喜悦了,她不愿意去深究慕娘反对的原因,只是顺着她的话反驳,“瑜哥是个有能力的,来年春闱,若他得个好名次便可入朝为官。到时候他是官身,我是官家女,也没有多大分别。”

    沈怀梅注意到慕娘的眼神就像在看不懂事的孩童,她甚少被人用这样的眼神盯着,便格外受不住,接下来的话也说得磕磕巴巴:“若是……若是觉得春闱艰难,那就去请名师。我去请,如今还有时间,学上一年,瑜哥聪明,一年也够用了。”

    “没事,孩子,没事。”慕娘拉着沈怀梅的手不放,凑近了些将她搂进怀里,“没事的。那是我的儿子,我也知道他有多优秀,可我不能一味地给他说好话,看他祸害别人家的好姑娘。他心不正,有邪念,你别信他。”

    沈怀梅埋在慕娘的怀里沉默,之前她憧憬的怀抱也不能再安慰她了。看她这样,慕娘也不再提她的反对,只是说慕子瑜并非良人,不可托付。

    “不,不是的。”沈怀梅有心反驳,可说这话的是慕子瑜的亲娘,别人了解再多也敌不过母子亲情,她无法反对,只说自己的心情,“自我出生、长大,父兄就不在荣京,祖母也不管我。所有人都知道我是镇国公府唯一的主子,阿谀奉承我,可他们盯着的都是镇国公府的权势,若是父亲再送回来一个新的儿女,他们也会如对我一般对那个新孩子。”

    “我只遇到两个不因为我是镇国公的女儿对我亲近的人,一个是师父,另一个就是瑜哥。就算是见色起意,见色起意看着的也是我这个人,不是那权势,我便也认了。”

    慕娘听着沈怀梅声音嘶哑,也觉得心疼,可有些话必须要说。她不知道儿子的想法,可若是儿子为了去景国罔顾礼义廉耻,伤害别人家的姑娘,她这个当娘便有责任阻止他。慕娘一边轻拍沈怀梅的背部安慰她,一边问:“他同你说过,他不会在荣国科考之事吗?”

    感受到手下突然变得僵硬的身体,慕娘心中有了数,也不再提儿子,只说她自己:“当初都传我是因为怀胎被左丞相府放出来的。其实也没有错,只是这个孩子并不是我私通,而是当年来访的景国来使谢衍的。”

    毕竟是镇国公的女儿,就算不关心也学过天下政事,谢衍这个名字也算是如雷贯耳,沈怀梅也顾不上伤心了,抬起身来惊讶地问:“摄政谢衍?”

    “那时候他还不是摄政。”慕娘惨淡一笑,点点头,“那时候他出访来商讨伐历之事,上面的人为了出不出兵吵架,拖延了好些时日,也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他,他便顺势在荣国逗留了很久。那时候上面召我去侍奉他,走之前,他留给我一枚玉章还有那个孩子。可他走了之后,音讯全无,大概已经忘记了这么一桩往事了。”

    “所以,慕子瑜要去景国。”

    风突然变大,吹干了沈怀梅脸上的泪,看着慕娘点头,她最终还是露出了一个几不可见的微笑,呢喃,“那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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