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Summermoon . 初始 > chapter第章 第41章 节 庆(一)
    临近午时,由至乘之地往南宫的巡游大道两侧早已聚满了人,只为迎候那多年未现的庆典,朝臣们离了抬轿,将军们舍弃了双马战车,缓步行来,依据各自名衔,守候在西塔门外;大道西侧的阴凉地里挤满了各府女眷,衣香鬓影间多添了此起彼伏扇着风的羽扇,远望去犹如一群群蛾子簇拥在树下乘凉,随从们不断递上瓜果酒饮以解暑热,她们却忙于眺望南宫塔门下,而后相互窃窃私语:“那姑娘怎么还不出来呀?”

    满目嘈杂之中,有个女孩提着裙摆匆匆跑过荫凉地,径直往西塔门奔去,途中侍卫撞见,还当她是哪家溜出来的丫头,将她拦下,她一转手亮出宫中女官的腰牌,趁着侍卫一愣,一猫腰又钻进人群里,结在辫梢的红玛瑙与镀金串珠同往艳阳下轻捷一闪,似是守护神念过了逃脱咒,她从朝臣与神官们站立的间隙中溜过,不知畏惧地更往前去,法老的亲随就在前方,她竭力从人群中伸手过去,隔着一人的距离,扯了扯居中那位大人的衣襟。

    “侍卫官大人!”

    曼赫普瑞低头一望,只找见闪现在人缝里的那一对雏鸟似的眼睛。

    “这又是哪家小姐打发来的丫头啊?”围住他的同僚调侃道,都笑着一齐退开几步,容那孩子挤到他跟前。小侍女颤颤行过跪拜礼,呈上宫中女官的腰牌,周遭侍卫们立时大笑,都道:“坏事了,这回少将军竟是招惹了闺苑里的美人,若教夫人转身瞧见,两陛下御前可就难得清静了。”

    他笑了笑,替那孩子收起腰牌,只道:“领我过去吧。”

    小侍女怯怯抬起手,细细小小的手指紧紧攀住他的手腕,生怕与他分散,她拖住他一径往前,似苇草小舟牵引着方帆海船,他磕磕绊绊跟在后面,不住与人招呼,敷衍,道不是,好几回差点一头撞在大人们的鼻尖上;女孩沿着巡游大道径直将他带到南宫塔门前,守候在塔门外的通报祭司一见是他,立时要迎来见礼,他朝祭司比了一个免却的手势,四下张望,便瞧见一位身着宫服的姑娘从主神坐像的阴影里转了出来。

    “侍卫官大人,愿您一切安好!”女官躬身轻道,“奴婢僭越,只因事出突然——但凡牵涉到七小姐,事无巨细,从来是由陛下亲自过问,此刻此境,奴婢卑贱之身,万不能擅入至乘之地惊扰陛下,不得已斗胆将侍卫官大人请来,还望大人宽赦奴婢冒犯之罪!”

    说到此处女官停了停,似忖度过他的神情,她愈加抑低了声调,继续又道:“方才奴婢瞧见几位在北宫里服侍的姑娘过来此地,催促着祭司大人们预备迎接殿下驾临,一样是带齐了随行侍奉,奴婢瞧那情状,看似殿下也将要在今天站上巡游大道迎候主神驾临呢。”

    “七还在内殿里吗?”

    女官犹豫一下,不敢擅言,只极轻微地摇了摇头。

    “不在?”

    “内殿正门两侧均有祭司大人守候,据说七小姐进去之后,再未见有谁进出,奴婢情急之下,悄悄央求了一位好心的祭司大人代为察看一眼,大人却回说殿内无人,祭司大人还提及,那内殿之中,另有两扇侧门……”

    “这么说就是她自己从侧门溜出去了?”他笑了笑,“等不及贪玩去了吧?”

    “侍卫官大人,这可如何是好?此刻离正午虽还有一会,可兴许说话的功夫陛下就伴着主神出来了,奴婢只担心——”

    “你且先去,此事有我处置!”他截断女官的话,“回头若找见了七,再让她来谢你!”

    女官正等着他这一句“此事有我处置”,总算听见时不禁松了口气,一时释然而笑,正要恭谦谢却侍卫官大人许下的酬谢,未及开口,这位大人竟是掉头就走。

    这仓促折转不免露了他的真意,却也顾不得被谁瞧见了。

    他向那守门的通报祭司走去,祭司仍是朝他恭敬施礼,含笑而立,浑不知南宫门内诸多神侍已然厄运临头。

    “殿下到了吗?”

    “殿下尚未抵达,”通报祭司躬身回禀,“侍卫官大人,陛下有令,今日除却主神赐予陛下的恩典,任何人不得上到神庙,您若有急事——”

    “算不得急事,”他截断祭司,“有几句话得要问过殿下才能定,旁人答不了——陛下的恩典此刻仍还停留在内殿之中吗?”

    “是啊,侍卫官大人,”祭司茫然瞅了瞅天色,陪笑应道,“确是停留得久了一些。”

    “我要记得不错,往年这时候长公主早就到日头底下站着了,一个人在内殿里从日出停留到此刻,看起来陛下的恩典还真有许多话要与神明说道,就是难为了那一头的贵人们等得心焦,我甚至听见了传言,说她找着内殿里的侧门,早已溜出去玩耍了——”

    “呃,大人!”通报祭司被他的意有所指惊得倒吞口气,极力匀过呼吸,眉目间泛起淡淡愠色,“您说笑了,侍卫官大人,神庙内殿诸门皆由神前第一祭司哈普塞那布大人亲自封印,未得特许,谁敢开启?”

    “我自然不敢!”他转身望向前方冷冷道,“换作是主神赐来的恩典,那就得另当别论了。”

    通报祭司随他的注目张望,望见那从北宫里赶来越俎代庖的行列正踏着沙尘快步靠近。

    “殿下这就来了?!”祭司惊讶道,再也顾不得侍卫官的不恭不敬,慌忙退进去禀告;曼赫普瑞迎上几步,那斜卧轿中的她陛下的小恩典,隔老远就拨开了隔帘,与他招手微笑。

    “曼赫普瑞!”公主扬声唤他,她探出半个身子,朝他伸过手来,一定要他扶她落轿,“你是不是认错方向啦?”她取笑道,“难得瞧见侍卫官大人候立于神明的领地,你是不是想陪着我等候在南宫塔门前啊?”

    “消息传得真快啊,”他微微一笑,“想是今天连噩兆都生了翅膀,会自己飞到认它作吉兆的人那边。我才刚知晓有人没在内殿里,听来殿下倒像是早就知道了。”

    梅瑞特公主迅速飞他一眼,“猜都猜到啦,”她提声笑,“她抢走了每个人最珍视的宝贝,将我们静如圣湖的日与夜搅得混沌难辨,森穆特说她像是塞斯神赐来的恩典,果然是呢!亏得她还有胆子上到南宫内殿里,神明有眼,一见着她的真身,准得将她收了去,扔到迂回湖上,叫她永受徘徊无依之苦!”

    到底是才满十六岁的姑娘,嘴巴上那点刻毒并不真的伤人,赌气撒娇而已。

    “行行好吧,殿下,”他便忍耐着勉强对她笑,“真想害得我们连库什舞娘都看不成?”

    他仍当她是小女孩,她便也像小女孩似地朝他笑。

    “那些爱脱衣裳的黑姑娘有什么好看的呀?再说她们肯定早都被梅瑞特夫人请到将军府上跳给你看过啦!”她摇头甜甜只笑,“我知道,你是想说王兄一见着我站在这里,转身就会取消了巡游庆典。曼赫普瑞,你可真爱操心,王兄才不会像你那么爱使性子呢,有那么多的人等着迎候主神,他迷恋的七偏在这样重要的时刻不知去向,要是王兄再为她取消庆典,弄得人人失望而归,彻底毁掉主神一年一度的出巡,那往后还有谁会信七是恩典呢?都会认定她是蛊惑法老的邪灵了呀,说起来王兄真该多谢我才是!你说对不对,侍卫官大人?”

    “是啊,”他笑道,“原来今天你才是陛下的恩典,总算能在主神御前名副其实的恩典,看来你那位聪明绝顶的父亲大人早都替你筹划齐全了嘛!”

    她狠狠甩掉他扶住她的手,“我那位父亲大人?!”她厉声道,“你再敢说一次试试看!”

    “你的那位父亲大人!”他冷冷答,“供奉在至乘之地里的万物之主阿蒙-拉啊!”

    她一呆,张嘴说不出话来,神情窘迫而迷乱,露了怯意。

    他俯近去,却在她耳旁轻道:“可惜你那位父亲大人忘记了,塞斯赐予的恩典也有塞斯神守护着,为了得到她的下落,他会将他从人心里挖来的最不堪的秘密昭示两地,他会悄悄地来告诉我,你们是怎样将长公主早早送去了永生之地……”

    梅瑞特公主连连退却,几要跌坐,侍女赶来搀扶,反被她推得踉跄栽倒在沙地上。

    “你也被邪灵附体了么?曼赫普瑞?”她瞪大了眼定定望住他,“除了被邪灵附体的人,还有谁会相信塞斯神说出的言语?王姐是被毒蝎蛰到才早早去往了永生之地,我是主神赐予南北两地的恩典!塞斯怎敢将这罪孽归到我这里?!”

    他停在原地,没有再逼近去,聆听那寄居少女心底的邪灵又一次在他眼前以神之名荼毒人心。

    “因为他也觉得离奇啊……”他轻声叹息,“有玛芙代特女神(1)守护的闺苑花园里,为何伊西斯的七护卫(2)会潜来行刺神妻?当看见她陛下抱着长公主,如悲痛的伊西斯抱着被蛰伤的荷露斯,走在滚烫的炭火上,像鱼一样跳跃,‘毒液啊,流到地面上来吧!她是我黄金般美丽的女儿,请不要让她的生命枯竭!’所以他也感到了同情,找来那时在场的宫人,在她们被湮灭以前,存住了她们偷听偷看得来的只字片语;因此他更感到了惋惜,那位聪明绝顶的父亲,为了女儿,认下了噬心之罚,背弃了永生之地——”

    “住口!住口!曼赫普瑞!你就只会空口无凭地胡说!你以为你一张口王兄就会信了你吗?别做梦了!异域统治者的后代永远不能得到荷露斯的信任!曼赫普瑞,你等着吧!我会去告诉王兄,告诉他你也被塞斯的邪灵附了身!先当心自己的性命吧!”

    “也许我是会为此赔上性命,没关系,”他对她笑道,“是否空口无凭,其实也并无大碍,发生过的事实永远在过去里等着醒来的人回头找去,猜疑总会吞噬善念,就像闺苑里的女人们,水火不容。梅瑞特,我会将这‘空口无凭的猜疑’种到两陛下的心里,就如那年你将恶念以主神之名种到了掌药祭司奈巴蒙的心里!”

    “你真阴险!曼赫普瑞,居然将空口无凭的猜疑藏了那么些年,等到这一刻再拿出来要挟我!欺负我!”梅瑞特公主颤声急道,“这些话你是不是也对王兄说过了?怪不得他一回来就要把我赶到北宫里去,原来全是你在捣鬼!”

    “王族的私事与我何干?”他冷冷道,“我只问你,七在哪里?”

    “哼,左一个七,右一个七,都这样宝贝她,为什么还要瞒住她?她翻来覆去惦记了七八年还不肯放弃掉的执念,要是你们早告诉了她,她也不会乖乖跟着我走了——”

    “她在哪里!”

    “不知道!”她恨声尖叫,“我好心好意要领她上到至乘之地,可只一眨眼就找不见她了,谁知道她溜去了哪里?大概又想去骗个傻呵呵的祭司,拿性命来证明她真是从初始池上来的恩典吧?”

    “瞎了你的眼!”他一手将她拽到眼前,“敢在这个时候跟我装神弄鬼!你再要敢胡扯半句,我先拿你去为长公主献祭!”

    她被他一吓,泪水瞬时盈满眼眶,竭力咬住唇强忍着,仍是哭出了声。

    “我要是没说实话,就让穆特女神罚我永远都戴不上羽冠!”她大哭着道,“我不过是想找她玩儿罢了!哪知领着她才到小柱厅里,她活像是给谁魇住了似的,说什么‘这地方我好像来过’,我拼命叫她,可她理都不理我,自管自在里边胡乱转悠,一眨眼就没影了——真的!曼赫普瑞,我刚才还想,说不定她真就是从至乘之地来的,才会一上到圣庙地界就被唤回了主神那边——”

    “闭嘴!”

    他喝断她,甩手将她推开,再不去理会;兀自徘徊在南宫塔门前,鞋板磨得沙砾桫桫作响,多像他此刻骤然碎成散沙的心绪——忽然之间,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七年以前,沉沙泛起,决心带她一同逃亡的那天傍晚,她仰起尖俏的下巴反问他:“那并不是你的宅邸啊,曼赫普瑞少爷,那是将军大人的呀!将军大人不会把我藏在他那里的,我去了也要被赶出来的……不是吗?”那时他拥有的一切都是仰仗着父亲大人的恩荫,连求婚时候戴在脖子上的赤金项圈,都不是自己挣来的,那年他已满十六岁,却连护住她的力量都不够,只能将她独自弃留绿洲,转头去挣自己的军功——倘若她真的回到了主神那边,他这一年一年的厮杀奔忙,又所为何来?

    让一个女孩从天而降确是神迹,想要让她凭空消失,也并没那么轻易,或多或少,总能寻出痕迹,他要如何行动,才能赶在正午之前寻遍偌大一座至乘之地,找回他的七?

    南宫塔门前忽忽涌出了一大群祭司,摆出迎接的阵仗,其实是为劝阻那不请自来的小殿下——法老禁令,谁敢违抗?人间的荷露斯神此刻仍在至乘之地内殿里,正与阿蒙-拉合而为一,不知主神有没有好心告诉他,他的恩典危在旦夕?

    他混在人群中走回到西塔门外,有意避开了树荫下女眷们的视线,也不去会他的那些手下,转身走去了朝臣那一侧。

    “哈普塞那布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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