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公主做东，又有王后赴约，大家互相对视几眼，自觉换上了官话。
都是在西凉有头有脸的人，即便官话说得并不那么标准，但顾及着沈桑宁，也都说了。
也正因此，在官话中，那源源不断的西凉话才显得格外刺耳。
沈桑宁看过去，原是姜芙。
她正在和一位看上去差不多大的女子聊天，两人都说西凉话，似乎说到什么好笑的话题，便是都前仰后合起来。
有人被这笑声惊动了，便用官话道：“海兰公主，姜芙姑娘，刚刚在说何事这么开心，不如也说给我们听听？”
姜芙便道：“好啊。”
于是扬声，将刚刚的笑话重新说了一遍，当然，说的依然是西凉话。
她讲的倒还真是个好笑的事情，又眉色飞扬，便逗得这些贵女们都忍俊不禁。
只有沈桑宁一个听不懂，也自然无法笑出来。
姜芙的眼神落在沈桑宁身上好几次，在大家都渐渐止住笑之后，故意做出抱歉的样子：“呀，王后不懂西凉话，是我考虑不周了。”
“姜芙，你再把这笑话用官话讲一遍呗！”她身边的海兰公主道。
“恐怕不行。”姜芙为难道，“且不说同一个笑话讲了两遍，便不那么好笑了，何况，我刚刚讲的笑话只有用西凉话才好笑，用官话，就不好笑了。”
“王后既然听不懂，那便罢了吧。”
海兰恍然大悟，附和道：“果然，刚刚这笑话是借了西凉话中的谐音，若用了官话，便完全不一样了。”
两人一唱一和，倒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一般。
顿珠的眼神扫过姜芙和海兰，有些不满。
心底尊不尊敬是一回事，面子上也总得过得去。
今日所有人都知道王后是贵客，偏只有她们俩做出这样不给王后面子的行为，也是在拂顿珠的好意。
顿珠轻咳了两声：“行了，听我这个宴会主人的，今日大家都说官话。”
原以为这样能让姜芙知道适可而止，偏偏她竟应道：“明珠公主您也知道，咱们这位王后听不懂西凉话啊。”
柳絮扶着沈桑宁，面色很不好。
沈桑宁拍了拍柳絮的手臂，大大方方地坐下：“现在我确实不太通西凉话，但是正在学。”
“倒是姜芙，我本以为你已经不知官话该怎么说了，原来还未全然忘记，我很欣慰。”
话里话外，尽是在说姜家忘本。
明明祖祖辈辈都是大孟人，现在却还能嘲笑玉京来的公主不会说西凉话。
姜芙脸色一黑。
她完全没想到，自己还能在同样一件事上被沈桑宁嘲讽两回。
就在刚刚姜芙说话的时候，众人的气氛便已经有些尴尬，而沈桑宁这句话，让大家更不敢说话了。
沈桑宁似是浑然不知，喝了一口热茶，笑笑：“怎么如此安静？且不要因我今日过来便拘束，想说什么便说什么罢。”
海兰公主闻言扯了扯嘴角：“不想王后如此随和。”
顿珠终于找到个好机会，便道：“大家先喝茶，菜肴不多时便会上来。”
有人开始夸赞顿珠这里的茶叶，也有女郎们讨论起了近日西凉市集中时兴的花样。顿珠从姜芙旁边走过，递给姜芙一个让她好自为之的眼神。
姜芙看见了，但心中愤愤，并未往心里去。
这些女眷们不少是借着沈桑宁的身份，想与她攀关系的，自是不会在宴会上冷落了她。
女眷们都凑过来想和王后讲话，她们都已经听说了西凉王很宠爱王后，而自家夫君或情郎也都为官为将，若是能获得王后的青眼，夫君的仕途也会更加顺利。
沈桑宁周旋得十分得体。
姜芙在一旁看着，更是万分艳羡。
顿珠已不知何时坐到了她身边，有些鄙夷地看了一眼她这幅样子，淡淡道：“显然，她比你更懂怎么做王后。”
“公主，您胡说什么？”姜芙气急了，低声骂道，“当年，王上并未对婚约说过什么，说明他也并不厌恶我。若如今是我做王后，未必就比她差。”
顿珠笑了一声，语气中净是不认同。
“自己去退的婚，怎么如今还能肖想这些事？”西凉人说话直白，贵为明珠公主更是如此，“你说得对，当年的婚约连王上都没有说什么，你怎么就着急地要去退婚？”
姜芙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当时，前首领更属意大儿子，她想嫁的自然也是大皇子，何时想过要嫁给一个去玉京当过质子的，显然最不受重视的苏勒。
谁知一夜之间政权倾覆，前首领和大皇子都被斩于苏勒马下，其他的皇子们见状要么自请离开西凉，要么倒向苏勒一派，哪里有人敢和他再作对。
也不过只是这几个月的事情。
顿珠看姜芙太阳穴上青筋暴起，更是难以想象，这样的女人若是真的做了西凉的王后，那他们西凉才全完了。
“我不像您。”姜芙又说，“公主，您今日宴邀王后，不也是为了博得王后的好感么？”
顿珠冷笑一声：“少以己度人了。你可知她会医术？说话间也是气度非凡，反倒是你，在西凉待了多少年，会骑射么？”
“姜芙，父辈和兄长的荫蔽不能吃一辈子。”
她倒是看在以前和姜芙关系好的份上，真心实意地相劝了一句，随后便起身唤来宫人，为众宾客斟酒。
沈桑宁看一眼那酒，比玉京的酒浑浊不少，香气也更加霸道，她晃了晃，面不改色地饮了下去。
顿珠看着她，倒是更加欣赏。
一顿宴席，没有人敢劝沈桑宁的酒，又都是女眷，自是适量饮酒，自己尽兴了便可。
待到月上中天，众人才打算散了，谁知正要往外走，便听到外头宫人来报，说西凉王来了。
西凉王从未参与过女眷们的宴会，众人一惊，酒意便清醒了八九分，齐齐排在门口迎候。
沈桑宁自是站在最前面，便轻而易举地看见了那月光下的人，他的身材伟岸，一双金眸闪着些许温和的光，便立在那里。
沈桑宁知道，他只在看自己。
“王后。”他道。
沈桑宁微微行礼，然后朝他走过去。
还没靠近，苏勒就闻见了酒气，微微皱眉，眼神在这些女眷们身上扫过，抬手去扶她。
沈桑宁的手搭了上去。
“恭送王上王后！”不知身后是谁机灵地高喊了一声，其他人会意，赶紧附和。
苏勒带着沈桑宁走了。
沈桑宁没喝多少，但西凉的酒度数更高，她的脚步便也有些虚浮，像是踩着云朵一样。
苏勒有些无奈：“酒力不好还要硬喝，难不成今日有人敢劝你的酒？”
“没，是我想喝。”沈桑宁的声音软软的。
她忽然开口，说了西凉话中“王上”这个词。
本来无论是字形还是发音都显得庄严肃穆的一个词，偏被这个小醉鬼说出来，就带了些柔软和缱绻。
“嗯。”苏勒心底浮起一片软，“你会说了？”
她没回，又发“王后”这个词的音，和“王上”比起来，不太标准，却显得很可爱。
“苏勒。”她的脚步停下来，认真地看着他。
“什么？”他也被带的只得停下脚步，低头看她。
借着月色和道路两旁的宫灯，能看见她脸上因酒意而浮起的红，竟是已经上脸了，连带着眼神都有些迷醉。
“苏勒。”她道，“我做好准备，当这个‘王后’了。”
声音有些含糊不清，透着散漫地劲，但“王后”这个词偏偏咬字带着认真。
那双手还一直在他掌心作怪。
苏勒一开始还在忍耐，最后实在是觉得心头燥意无法平息，压着声音道：“别闹。”
她嘻嘻笑了一声，走得很慢。
“桑宁。”他只觉得心跳加快，又道，“你搂住我的肩膀。”
沈桑宁的手环上去的同时，苏勒也弯了腰，将她打横抱起来。
“别动了。”他隐忍着道。
他抱着小酒鬼往侧殿走。
一路上无宫人敢看，见王上王后如此亲密，便自觉背过身去。
西凉宫殿也没多大，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把她抱了回去，她身形小，倒像抱着一只猫般轻松。
云岫看到自家公主居然是被抱着回来的，赶紧打开了殿门，然后默默站在门外留候。
便也因此听到了殿中的几缕动静。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他似是要走，沈桑宁带着酒意，直截了当地问他：“你又要走？”
苏勒：“”
他预感不走会酿成大祸。
“不许走。”沈桑宁说完，也不顾他如何回复，醉意拖着意志重重往下沉，竟是直接睡着了。
她总是在自己面前毫无防备地睡着，甚至在睡觉时，还会像只小动物似的往他身上挂。
苏勒想到这些，呼吸重了几分。
睡得无知无觉，但脸上的酒意还没下去，显得整个人像一朵花一样绽开，她身上原本就有香气，被热酒一熏，更是四散开来，苏勒五感俱是十分敏锐，那香气很是真切。
他几乎是无法克制地俯下身子，灼灼地盯着她的唇。
原本想着这是她来西凉后第一次赴宴，有些担心她的状况，才会在宴会差不多结束时过来，谁承想，乱掉的不是她，乱掉的是自己。
——但终究没有碰上她。
她像海棠，如今横陈在眼前这一幕便如同海棠春睡，让他不愿惊扰。
云岫在外面等了片刻，便听到安静之后，里面传来脚步声，西凉王从殿内出来，不知为何脚步有些快。
他没有看她：“王后睡着了，照顾好她。”
云岫急忙应了一句是，便见王上大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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