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不要带走他们！”
转灵潭上空充斥撕心裂肺的哭喊，须臾，黑雾散开，就在光罩外的人以为会看见惨不忍睹的景象时，却见黑雾将包裹、吞噬的人又吐了出来。唯有最前头的老祖宗，化作一副白骨架倒落在地。
“老祖宗！”摔倒的峰主们挣扎爬起，望着骨架泣泪悲涕。
“这是你们的选择吗？”李拈花问询回到水面上的黑雾。
“是的，我们经过商议，决定带走下令之人。”黑雾化成一名名女婴的模样，乖巧玲珑如玉，仿佛朵朵花瓣凝成，却是最苍白的模样。光罩内外诸人见之心生不忍，想起种种前尘，更是惭愧不已。“至于其他人，我们已经废去其功体，并在其体内打入怨念，他们终此一生无法再修行成仙。”
“你们不恨了？”李拈花颇为意外。
为首的女婴垂眸，显出几分无奈：“算是他们自己的造化，转灵潭里原不是只有我们，多的是比我们怨念更重，或是比我们更善良的姐妹。然而你们也知晓，转灵潭中，还封印着魔主。他以强烈的恨意或是初生之善为食，所以一心复仇，想要以牙还牙、以血偿血的姐妹们皆被吞噬，反而留下了我们这些不算善，却也没有浓烈恨意的姐妹。”
“我们自然可以带走他们，以报仇雪恨，可我们不想再纠缠在这段因果里。当然，我们也不是当真如佛陀能受歌利王之害，却不生嗔恨，我们如此选择，是有所要求。一者，请在场所有人见证，以临仙门之德行，不足以为人师表，峰主已答应就此摘匾，且此后三百年，李氏子孙不得开宗立派，若有违，世人当共唾弃之。”
“二者，我们想请登仙者帮忙。”女婴转向李拈花，“我们知晓您能开启六道之门，我们想一试借此善入天道。”
“我可以为你们开启，但最终留下的是哪一道门，我不能保证。”
女婴颔首：“我等明白，只请登仙者为我们启一段机缘，能否入天道，端看我们自己的造化。”
“如此，我为你们一开六道之门。”说罢，李拈花化出一柄拂尘，望天一扫，如饱蘸墨汁的羊毫，在苍穹这块画布划下重重一笔。
周围情境变幻，转灵潭、峰主主事们以及光罩外的所有人通通消失，曾阻挡住妖魔败军去路的六道巨门出现。天门与鬼门截然不同的气息，一者令人心生向往，一者令人望而却步。
众女婴吞咽口水，既害怕又满怀期待。
少时，六道之门出现变化，最先消失的是地狱之门，而后畜生道、修罗道、饿鬼道，余下天道与人道之门。女婴们太过紧张，不由交握双手，暗暗祈愿。
似乎因果律也不能轻易判决，天道门与人道门轮番变幻，一会儿此隐彼现，一会儿此现彼隐，久久无定论，叫一众女婴心提到嗓子眼。
终于，其中一道门逐渐隐去，留下最后一道，此方天地的因果律做下定论。
唯留的那道门开启，清香四溢，天音飘出，门内鸟语花香，女婴们欢呼雀跃，李拈花亦为她们欢喜。
“去吧。”她柔声道。
“谢谢您。”女婴们朝她躬身，而后手挽手飘向天道之门。她们将在那里，将在一个比人世更清幽、平和的环境，开启属于她们的修行。
“也谢谢你们。”李拈花望着消失的小小身影，轻声道。
当初她被丢下转灵潭，除了有母亲给予的结思珠相护，还得到了她们的护佑。其实每次有女婴被丢入潭中，尽管力量有限，尽管结果不尽如人意，但没有被魔主吞噬的她们都拼尽全力，尝试保护后来者。
有人因为淋过雨，所以想要别人都淋雨。
有人因为淋过雨，反而想要给别人撑伞。
她们说自己不算善、也不算恶，然而她们一早就选择了善。
人妖魔大战结束，念力之印消失，人们开始了新生活，重建被毁的家园尚需时间。
次年，皇帝宾天，新皇登基，据说是从宗室旁支过继的孩子。
人间渐入正轨，百废待兴，仙门亦是如此。
因为自顾不暇，所以仙门抽回在凡间的力量，人间趁此机会推出了相应革新措施。奉天庙被废弃，仙音阁有所保留，其中位于紫极城的总阁阁正由人间推举担任。人间对仙门的供奉减去一半，他们敢如此，一是因为仙门控制力被削弱，二是，登仙者传讯天下，其将坐镇人间三百年。
此三百年内，妖物不得搅扰人间，不得在凡人面前现出踪迹，凡有违者，诛。
同年，赤云天带人找到潜逃的炎篾。
人妖魔大战之后，炎篾就留书一封：“赤无泉为我所杀，要报仇尽管放马过来。”离开朝日山。
赤云天一见，火冒三丈，发誓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诛杀逆子。然而围剿了几次后，发现自己根本不是对手，更可怕的是，每回再见，炎篾都有肉眼可见的进步。眼见为爱子报仇遥遥无期，又念，自己造孽太多再生不出孩子，而炎篾天分奇高，甚至远超他层层筛选出的赤无泉，赤云天不知不觉转变心思。
“你跟我回去，过去种种，既往不咎，老子给你把你那脸搞一下，以后你就是老子的继位人。”
换来炎篾轻蔑的一声哼哧：“老子的脸老子稀罕得很，用不着你来指手画脚。还有你那一亩三分地，老子没兴趣。比起继承，老子更想看你抱着那一亩三分地老死，或者不得不把你那点家业拱手让给不相干的人。都是你的报应，自己担着，别来烦老子。敢再来，老子不客气。”
“你个臭小子、忤逆子、不孝子！你跟谁老子？”
炎篾哪里还理会他，眨眼跑得没踪没影。
人世安定后，李拈花化身老婆婆在人间逍遥了三年。
三年过去便寻了个山头，准备远离人烟，继续修行。
入山前，去了几个地方。
一是人间两户人家，皆是新生儿刚出生。一名新生儿有对大大的招风耳，眼睛提溜转，看起来神气得很，恰是黄大仙的神气劲；一名眼珠棕黄，与猪猪如出一辙，好动得很，刚出生就闲不住，要去抓挠抱着她的人。李拈花趁大人睡着，偷偷潜入，在两个孩子头上各留下一个祝福之吻，此吻可以替他们消灾解难，保他们一生无灾无忧，令他们早开灵智、早启仙缘。
出来路过游大仙的摊子，李拈花走过去如过往一般在他对面坐下：“照顾老熟人生意。”
游大仙嘿嘿一笑：“得了吧，我现在可不敢给你算。”
“要不我给你算？”
游大仙拱手：“谢谢您咧，我这人喜欢观察别人，却不喜欢解密自己的命运。都知晓了还有什么意思，你说是不？”
“肯定不能算错。”
坐了一会儿，李拈花起身离开，去前游大仙慨叹：“我替你高兴，真的。”
李拈花笑回：“要我说声谢谢吗？”不等对方回答，她敛起笑，正色道，“虽然你不想解密自己的命运，但这么通透的你，不会差的。”
别时，她背对着对方挥手：“再会，不再会。”
随后，她去了中阴，老太太一时不想回人间，留在了中阴，收养了一群猫猫狗狗，给迷路的灵魂引路。
告别老太太，她去往一处极阴之地。整个世间魔气消散，只除了此处。
拨开垂下的藤蔓，李拈花踏入不见日光、阴暗潮湿的洞穴。洞中有蛇类的腥味，但不见蛇类踪迹，想是藏了起来。而在最深处，石缝里蜷缩着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物。
她原不是这等模样，李拈花知道，她原美貌过人，人唤如仙。
活物见她靠近，往后瑟缩：“你，是来杀我的？”声音沙哑不似人类。
“我杀不了你。”说话间，李拈花抬手，摧山裂石的气劲扫过去，却在对方身前被扭曲的时空化消，“你可以安心了？”
“那你来干什么？”
“来看我昔日的好姐妹，最后一眼。三百年后，我就会离开。而三百年后，你会知道你为什么能活着。”李拈花叹。
只不知这一叹，为她还是为多苦多难的人间。
最后，她去了久远前的过去。
那时人世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还没有这般热闹，地广人稀，人们零散而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广阔的原野间，群兽肆意奔跑，百草千花开满山坡，随风摇曳。
她也身在其中，不过是一株不起眼的黑白双根草。
李拈花落在枝头，静静看下方一名小孩儿给初生灵识的自己浇水。
“你要好好长大，我会日日来看你。”小孩儿陪她待了许久，说了许多话，然后在母亲的呼喊声中道别，急急跑开。
她记得自己那时的心情，并且当一身皆白的霜止，撑一把白绸伞出现时，她对她说了自己的心情。
“人类真有趣，人世真有趣啊。”她如那时一般感叹。“有了他们，天地增色不少。”
白色的身影出现在身边，与她一样坐在枝头：“记起来了？”
“原来最初的心情是这般简单。”为一份善意，她发愿入世，想帮人间渡过未来的一场浩劫。却差点被那些挫折、磨难，差点被自己的心绪淹没。幸而终归于重重迷雾中寻到出路，找回了自己的初心。
待小孩背影完全不见，李拈花从枝头站起：“走了，你为我触动因果律，我却不能陪你。好在，还有棉花糖。阿霜，别太想我。”
霜止：“快走，多话。”
李拈花给她一个拥抱：“阿霜，你很好，我会想你的。”
了结了所有前缘，与父母友人道别。李拈花化光落在紫竹山脚，入山之际，暗暗跟随的人终于现身。
伯齐欲言又止，反是旁边林子里冲出来一小姑娘，对着李拈花躬身便拜：“伯齐哥说都是他的错，是他对不住你，他不想给自己找借口。但事情本是因我而起，是我的错，该向你道歉的是我！那年伯齐哥让我去找你并非那个意思，是我撒了谎。”那年，鸿雁利用伯齐对李拈花的挂念，自告奋勇来人世寻李拈花，伯齐本意让她给李拈花捎话、送来信物，好叫李拈花安心，她却借机假造了喜帖与那一番说辞。
回去后，更是向伯齐隐瞒了最重要的事实：洞天内一日，世上一年。
因而，在伯齐看来，他才离开二十天。他在洞天内养伤十日，紧赶慢赶，养得差不多，念及外头危险重重，又花费十日，匆匆结丹，凝成麒麟甲，想着日后可以更好地保护李拈花。一经凝成，就迫不及待出来，哪知人世早已天翻地覆。
“虽非我本意，但我终究缺席了你的人生二十年。”李拈花念在百乐堂在人妖魔大战中，护救人世有功的份上没追究，将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交还百乐堂长老管教，长老带走鸿雁后，伯齐幽幽地说，“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没能陪着你，我很难过，可不知道该如何弥补。”
“所以，你又默默跟了几年？”
伯齐局促地垂头，像做错事等待挨骂的小孩：“我不知道，你还希不希望我在你身边？”
李拈花没有回答，良久，抬脚往山上走。
伯齐颓丧之际，听闻她说：“不来？还要我请你吗？”
“你愿意？”他高兴蹦起来，快步追上。
……
“就是这般啦。”讲故事的老人捋捋胡须，看眼西坠的金乌，“时候不早，赶紧回家。”
小家伙们很是意犹未尽。
几日后，对仙人念念不忘的小孩，一想紫竹山离他们不远，背着家人，结伴偷偷上山。却在山上迷了路，被夜里不知什么的嗥叫吓得缩在一处。
下半夜眼皮支不住，不知不觉睡去。迷蒙间，来了位面容慈祥的老婆婆和一位老爷爷，请他们去两人的家做客。
小家伙们高高兴兴去了，那可真是个好玩的地方，有许多好吃的，还有许多新奇小玩意，老奶奶说都是老爷爷亲手做的。他们在里面玩得尽兴，临别，老奶奶让他们各挑了一样小玩意，有可爱的小兔、小猪、小鸟，小家伙们心满意足。
然后，梦醒了，孩子们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家中，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床头放着有趣的小玩意，他们记不起从哪里得来，只记得，似乎做了个美梦，梦中玩得很开心，连醒来以后的心情都是美美的。
……
人们渐渐忘记了关于仙人的传说，而后，在某一日，三百年约定到期之日，紫竹山发出万丈霞光，紫气东来，充盈天地。
有人大喊：“是仙人，仙人登天了！”
在家里的人赶出来，路上的行人纷纷驻足，眺望紫竹山。
他们没有看见传说中的仙人，却听见了无处不在的仙乐，闻见了从未闻过的馨香。万鸟欢腾相庆，祥云瑞霭缭绕，仙鹤伴随钟磬之声起舞，鸾鸟盘旋清鸣不断相送。不是仙人登天阙是什么？
人们不由自主跪拜下去，却被无形之力阻住。
空中响起仙人的声音，令他们终身难忘：
“不要跪拜，你们每一个都是这个世间的客人，也是这个世间的主人。你们当挺直你们的腰背，永不弯曲你们的膝盖，不再祈求任何神佛仙的庇佑，像一直以来那样，靠你们自己生活在这片天地。”
“被万物滋养，也滋养万物，迎接风雨，闯过风雨，为自己造梦，也为自己实现它，去往属于你们的独一无二的未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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