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纪初桃和张起灵就带着两个背包同陈雪寒走上了上山路。 

 山路陡峭,犹有余雪的山阶上,只有一条极窄的可供一个人上下的路,台阶非常陡峭,几乎可以算作直上直下。 

 张起灵拿着登山杖的一端,另一端则是握在纪初桃手里。 

 他们整整走了一上午,直到晌午的时候才终于来到了陈雪寒不停唠叨中的喇嘛庙的门前。 

 这不是纪初桃第一次看庙宇,但这座庙的庙门却是她见过最小的,木头们只有半个人宽,但后面就是一个小小的庭院,院子中有很多石磨和石桌石椅。 

 在庭院的尽头,是一闪而建的房子,房屋向上延伸竟看不到头,颇为壮观。 

 有几个年轻喇嘛在院子里打扫尘灰,看到他们进来,并没有露出多少意外或者疑惑的神情,仍然不言不语,直到陈雪寒上前和他们用藏语说明来意。 

 纪初桃听不懂,但很快一个喇嘛把他们引进了屋里。 

 第一幢建筑最大,是喇嘛们做法事的地方,屋后有一道木梯,一路向上。他们一层一层地往上爬,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经过了多少个房间,领头的喇嘛才停下来。 

 纪初桃拉住张起灵的手,因为他们此刻到达了一个漆黑的房间。 

 陈雪寒和喇嘛很恭敬地退了下去,只留下他们两个在房间里面,张起灵也握紧她的手,带着她一路穿过很多成堆的经卷,来到屋里唯一的光点前。 

 那是一扇用毛毯遮住的窗户,但毯子上已经腐烂出小洞,光就是从孔洞里透出来的。 

 这时黑暗的角落里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贵客到这里来。” 

 纪初桃本能地顺着声音望去,就见点点火星从角落里亮了起来,一个喇嘛在火光中渐渐露出面貌。 

 那是一位年纪偏大的喇嘛,他坐在那温和又平静,一双眼目光炯炯,落在张起灵身上,继而又落在他们牵着的手上。 

 “原来是当年的贵客。”喇嘛的声音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还闭上了眼睛。 

 张起灵很少直面当年见过的人,而这位喇嘛显然是其中一位故人。 

 “你认识我。” 

 喇嘛重新睁开眼去看他,目光沉静。 

 “识得。” 

 纪初桃很开心,她几乎是带着些恳求的说出一句话,“上师,如果您还记得当年的事,可以告诉我们吗?” 

 他们此行就是为了寻找记忆,所以当然激动。 

 喇嘛复又看了他们一眼,接着把两人迎进了卧室,到了两杯新煮的酥油茶。 

 “贵客,请用。”喇嘛把两碗茶放置他们面前,接着便开始讲起当年张起灵来到这里发生的事。 

 他讲的很简略,也几乎是随口提起往事,有些记不清的地方便开始翻动一下卷轴和笔记,诉说着几十年前发生的事。 

 纪初桃就捧着酥油茶坐在张起灵旁边,听到他几乎四十几年前就来过这时,直接看了喇嘛一眼。 

 她发现喇嘛并没有因为张起灵依然年轻如昨的面容,而产生类似好奇和惊异的情绪,只是淡淡的,像水一样的安静祥和。 

 这让纪初桃非常惊讶,如果一个人四十年前在她面前是一副二十岁的模样,而四十年后再见面时,仍然是二十岁的模样,那她一定会非常诧异。 

 大概这就是他们这些人间和智者的区别。 

 纪初桃这样感叹,捧着酥油茶喝了一口,茶香很浓,奶香扑鼻。 

 她静静地坐在那,不插话也不打断,一点一点听完了大喇嘛讲的从前。 

 张起灵几乎是平淡的听完了自己当年来吉拉寺的事情,大喇嘛的话确实唤醒了他一部分的记忆,他向大喇嘛借来那些卷轴和笔记,暂时同纪初桃在寺庙里住了下来。 

 纪初桃当然不会不同意,小喇嘛为他们准备了一间房间。 

 房间不大,像这种建在山间的建筑一般内里都不会很大,她也没有嫌弃,反而觉得在这寺庙里面待着,真的会引起内心深处的平静。 

 张起灵捧着卷轴坐在那安静地研究,不时会按一下额角,似乎在努力回忆着。 

 纪初桃不想打扰他,就躺在床上把玩着手,无聊的时候静静地看着张起灵发呆,一看便是一整天。 

 他们在吉拉寺住了十几天后,纪初桃也在梦境里度过了很多年。 

 她看到了张起灵一点点长大,等到了13岁时,他和一群十五岁的孩子们一起前去“放野”,去的还是当年那个张家人自相残杀的地方,找到了一个青铜铃铛。 

 而今天的梦里,她看到了张起灵失忆的原因。 

 张家此时已经是分

    崩离析,大量的本家人带着各自的族人离开了本家,外族更不必说,全迁去了海外。 

 纪初桃在梦里这些年,算是一点一点看着张家的覆灭。 

 早已经从根源上被瓦解的张家已经没有人再愿意担当大梁,这时候有人提出来了,让那个假圣婴去做。他们毫不犹豫地把只有十几岁的孩子推上了腐朽的高台。 

 纪初桃站在房间里,看着少年的张起灵坐在木案前,俊俏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从根源上腐烂了,”老人对那孩子说道。“瓦解只是时间的问题。” 

 孩子没有回应,眼中也无一丝波澜。 

 “任何东西都不是永恒的,我们也不例外。” 

 孩子看向站在木案侧边那个红衣如火的藏服姑娘,庙堂外的风吹动他们面前的油灯。 

 “他们会选你作为起灵人,将所有的一切,加诸在你身上,在你之后,再没有人可以接替。”老人剪掉油灯的一点灯芯。 

 “时光很长,你将首先失去自己的过去,你也会学会忘掉自己的未来。”· 

 纪初桃几乎已经是猜到了他们所说的东西是何等意义,她冲少年张起灵摇了摇头,那不应该是他来承受的。 

 少年目光在她身上一扫而过,垂下眸,微微侧头,似乎听到些什么。 

 “留给你的都是腐朽的,他们会拿走一切可以拿走的。”老人吧灯芯捏成黑色的粉末,用毛笔蘸了蘸,在孩子有些偏长的手指上写下一行数字。 

 “这是下一行数字,你什么都可以忘记,但是不能忘记它。” 

 纪初桃看了一眼,发现写的是零贰贰零零零伍九。 

 少年小心的把手合拢。 

 老人吐出一口气,“你有所动摇的话,现在是你离开的最后机会。” 

 与此同时,纪初桃也向少年伸出了手。 

 “小官,这不该是你的命运,不要去。” 

 她摊开的手心白净细腻,曾经陪伴他度过很久,又经常会消失几年,如今她又到了自己面前。 

 少年看着她的掌心,耳边响起楼梯上逼近的脚步声,这些人行走的声音都很轻。 

 他没有选择女孩白净的手心,而是对老人行了个礼。 

 “张起灵。”一个人推开了木门,“没有时间了。” 

 少年看了看老人,老人在阳光照射下,还没有睁开眼睛。 

 而旁边的女孩,也怔怔的看着他,掌心还向上摊开着。 

 “再见。”少年向老者道了别。 

 他站起来,离开了庙堂,走到了阳光之下,看到巨大的棺椁停在雪地里,被人抬着停在院子中间,他走了过去,喝下了边上递给他的一杯红色的酒。 

 然后,他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跟在他身后,一同出来的女孩,嘴唇轻轻一动,发出两个无声的字,接着躺进了棺椁里。 

 棺椁盖上,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到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四周变成了绝对的黑暗。 

 纪初桃怔怔地站在原地,她看到了,张起灵最后跟她说的两个字。 

 是再见。 

 “起灵。” 

 棺椁被抬了起来,开始缓缓地移动,透过棺椁的最后一丝寒冷连同女孩的样子,一并消失在了他的记忆里。 

 纪初桃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心,这是张起灵第一次选择离开了她。 

 醒来的时候,她的思绪纷乱,其实她完全可以理解张起灵的选择,但她心疼。张家就是一个腐烂到头的木头根子,已经被虫蛀的毫无一点生长机会。 

 她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愤怒,为张家,为什么狗屁命运,为什么要逼张起灵成为新的族长。这不应该! 

 他们给张起灵留下一个烂摊子,推卸一切责任,从他被抱回来那一刻开始,没有一个张家人是真诚待他的。 

 纪初桃太心疼了,原来就是因为这样,他才记不住所有的过去,他才会说自己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甚至不知道自己再次醒来会在哪里。 

 怪不得他要穿梭在各个地方寻找过去的自己。 

 纪初桃捏紧拳头,气势汹汹地走出了房间。 

 此时张起灵正在外面练刀,看到纪初桃出来就停下看她,只见女孩走到自己面前,漂亮的眼睛里闪烁着熊熊烈火。 

 “张起灵,我一定会帮你找到所有记忆的!” 

 纪初桃说完,狠狠地熊抱了他一下,接着自己独自走了出去。 

 现在的她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发泄一下内心深处的愤懑。 

 这个寺庙里有无数个天井,纪初桃漫无目的

    地走着,偶尔会路过几个朝拜的旅人,不知道路过了多少个天井以后,她走到了一个很荒凉的地方。 

 这个天井的墙上有一些斑驳的佛教壁画,因为是露天壁画,已经剥落得只剩下一些色块,无法辨别图案。 

 纪初桃看到一个人影在天井中间。 

 “张起灵!”女孩高兴地跑过去,等到了那人影前面才逐渐失去了表情。 

 这不是真的张起灵,她明明刚刚才见过,纪初桃看着面前的石像。 

 也不知道是谁恶作剧还是怎样,竟然给一个石像带上了防雪帽,披上了冲锋衣。但她能肯定的是,这个石像肯定是张起灵,不会是别人,只是雕琢的非常粗糙。 

 而且,纪初桃仔细地看了一下石像的面容。 

 这个石像。 

 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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