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所谓磨砺,所谓取舍,所谓摧心,越是层出不穷,我越为强大。
我见识过的越多,你们剩下的也就越少。
所以束休担心的事在叶无坷身上永远都不会发生,这少年的心境比任何人预料的都要稳固。
他们何曾想过,对于少年来说最大的磨砺,取舍,摧心,是那在土炕上不能下来的十年。
有这十年,此心何处不坚定?
所以在看到宋淼然和冯境两个杀害了方县堂的凶手被活活打死,叶无坷脸色平静的像是毫无波澜。
他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大奎二奎三奎余百岁立刻就跟了上去,稍稍犹豫片刻,束休也跟了上去。
“鼎熙城廷尉府分衙的人很快就会过来,这里的事交给他们处理就好。”
叶无坷一边走一边说道:“鼎熙府堂大人应该也在路上了,我在来之前派人往红日关请求边军协助,队伍应该也快到厌吾山。”
束休问道:“等他们都到了咱们就走?”
叶无坷回答:“抬棺之后再走。”
束休以为叶无坷要为那位方县堂抬棺,可他没想到的是,叶无坷竟然胆大包天到了这个地步,他让厌吾山里的人为方县堂抬棺。
鼎熙城的府堂大人不同意,厌吾山的府堂不同意,他们不敢把厌吾山里的人放出去,哪怕边军到了他们也不敢。
这么大的责任,两位府堂谁也担不起来。
叶无坷来担。
他决定把方县堂的葬礼放在厌吾山来办,厌吾山所有人都参加,由受过方县堂教授之恩的少年为其抬棺。
即便如此,诸葛井亭依然承受着巨大压力,但最终他还是答应下来,可没想到接下来叶无坷的要求更为过分。
叶无坷要求鼎熙府治赵大人,督府诸葛大人,他以及孙校尉,四个人都要抬棺,棺木沉重,需至少八个人才能平稳抬到陈雨竹选中的那块墓地,这期间就由四名年轻的犯人和四位官员一起抬。
这事引起了激烈的争论,尤其是孙校尉坚决反对,如此安排,他没有办法保证两位府堂大人的安全。
鼎熙府治赵觉圣沉思之后起身道:“就按照叶千办说的去办,厌吾山民心不稳,正是需要我等为官之人出力的时候,就因为我们两个身上穿着正五品的官服,凡事就要退居人后?”
他看向叶无坷道:“叶千办,方县堂的葬礼由你主持,一切事务你来安排,我等都听你的。”
诸葛井亭也起身道:“赵府堂答应了,我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他抱拳道:“归根结底这不是我在帮叶千办的忙,而是叶千办和赵府堂在帮我的忙,厌吾山出了这么大的事,若人心不稳以后难免还会出什么乱子。”
赵觉圣道:“何止是帮厌吾山的忙,事情出在鼎熙治下,叶千办此举,也是在帮我赵某人的忙,更何况这是为方县堂厚办丧事。”
诸葛井亭道:“叶千办还是鸿胪寺的人,在丧事礼制上也能做到周全。”
说到这他看向叶无坷:“叶千办可知晓,方县堂封爵一等侯?”
叶无坷不知道。
诸葛井亭叹道:“十六年,拒绝六次朝廷调令,其中又一次是陛下亲自下旨方县堂一直都在说,见不到彩红渠修到澜水他死不瞑目”
说到这他忽然想起来什么,看向叶无坷问道:“方县堂的的弟子陈雨竹也在澜水,抬棺之事,千办可先去问过他了?”
叶无坷回答道:“他不抬棺,方县堂没有子嗣,他是方县堂学生,该做棺前孝子,这件事就是我与陈先生商议过的,他安顿好澜水百姓就来,明日差不多就能到了。”
赵觉圣道:“方县堂这一走,澜水百姓就只能靠陈雨竹了,我已经派人连夜赶往道府,向道堂大人上报,任命陈雨竹为澜水县令之事。”
诸葛井亭点头:“唯陈雨竹最合适,方县堂治沙之策,修渠之策,养民开化之策,除了方县堂之外陈雨竹最为熟悉,此等大才之人,甘愿在澜水做一个乡丞已有十几年,方县堂不调走,他也不走。”
赵觉圣道:“可”
他看向叶无坷,叶无坷也点了点头:“可该问问他。”
赵觉圣道:“我虽然已经派人赶去求见道堂大人,此事终究还要看陈雨竹自己的意思,方县堂的死,对他打击最大。”
诸葛井亭这才反应过来,他叹息道:“方县堂没有子嗣,何尝不是把陈雨竹当做自己的儿子一样看待,而陈雨竹,何尝不是把方县堂当父亲一样看待。”
三人对视,沉默无言。
按照计划,陈雨竹赶到之后就开始为方县堂举办葬礼,厌吾山督府为这里的人准备了一些白布。
因为物资过于匮乏,根本不够每人做一件孝衣,只能是没人领到窄窄的一条,绑在额头。
原本这些白布,是给意外死于开山采石的犯人准备的。
唯有陈雨竹,穿一身孝白。
大家都在忙着葬礼之事,却不见了叶无坷。
厌吾山近山的地方有一排一排的土房,这里就是犯人们居住的地方,看起来都是一模一样的建筑,整齐肃穆。
这里连木材都需要从远处运来,铁器更是少见,所以这里的牢间连窗户都没有,只有一扇厚重的木门。
厌吾山采石场最早是俘虏营,西疆这边两年战乱,楚国末年西域人以为中原可欺,多次组成联军攻打,到大宁立国之后,西域人又以为中原帝国初建无力,再次兴兵来犯。
结果被澹台大将军以少胜多打的西域人兵退数百里,仅仅是那一战,西域人就被大将军俘虏超过六万,大宁历来仁慈,秉持优待战俘的政策,允许西域诸国提供战俘活着所需的粮草物资。
澹台大将军被称之为澹台大善人可不是开玩笑的。
我俘虏了你们六万人,你们必须提供这六万人的粮食,按照每人每天二十斤粮五斤肉算,我们是打算让你们的士兵吃饱吃好的,这么算一点都不多,你不给就是你残忍,你不把你的士兵当人看。
西域人一开始不想给,大将军就说你们既然不想给那我就过去自己拿,于是给了。
等西域人足额交付了大批的粮草物资之后,澹台大善人又提出西域人可以赎回自己本国的战俘。
这六万多人有五万多被赎了回去,仅此一项,澹台大将军就净赚数千万两白银。
陛下仁慈,大宁仁慈,大将军仁慈,你们虽然是主动打过来的,但我们不要你们割地赔款,你们把自己的战俘赎回去就是了。
但,澹台大善人后来发现,他手下人送战俘出关的时候送错了,甲国的送去乙国,乙国的送去丙国,丙国的送去了哪儿还得查。
出现如此失误,大善人勃然大怒,谴责西域人对接受战俘的事都如此不上心,毫无人道可言。
其中也有几个小国被俘的士兵不是很多,国力又弱,便装作不知道这事,有数千名战俘留在了西域,被押送到厌吾山采石。
他们这些国际友人,为大宁西疆重修边关巩固城防做出了很大贡献。
可以说厌吾山采石场建起来,就是那七八千战俘的功劳。
大家在布置灵堂的时候找不见叶无坷,他此时已经走到了一间土屋外边。
门口有几名战兵守着,见叶无坷过来纷纷行礼。
叶无坷以军礼回礼,进屋之后就看到那个躺在床上的少年正挣扎着坐起来,一见叶无坷,马千就忍不住笑起来,人畜无害。
叶无坷拉了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下来:“怎么样?”
马千笑容灿烂的回答:“我没什么事,多谢叶千办关心。”
叶无坷道:“我没有问你的伤势怎么样,我是问你心情怎么样。”
马千笑着回答:“心情也很好啊,坏人都被抓了。”
叶无坷嗯了一声后问道:“关于雁翎穗,你们之前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异样?”
马千摇头:“没有,她对我还挺好的,关大哥总是欺负我,每次都是穗姐姐帮我解围。”
叶无坷问:“那为何她被抓了,你这么开心?”
马千:“因为她是坏人,她做了坏事,我以前觉得她和我是一队的,现在她和我不是一队的了。”
叶无坷点了点头:“爱憎分明。”
马千道:“其实我心里还是有些难过的,毕竟大家在一起那么久。”
叶无坷问:“如果你真的难过,我想个办法让你帮帮她怎么样?”
马千显然犹豫了一下,最终摇头:“我不去,虽然我很想帮帮她,可她是坏人了,我不能帮她。”
叶无坷抬起手啪啪啪拍了几下:“很好。”
他忽然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忽然来找你吗?”
不等马千回答,叶无坷给出答案:“就在刚才有人跟我说你值得怀疑,说你可能是在为雁翎穗打掩护,你故意走失,就是为了拖延时间,且为雁翎穗制造机会脱离队伍赶来澜水与她的同伙见面,然后杀方县堂。”
马千眼睛睁大了,一个劲儿的摇头:“不是这样的。”
叶无坷道:“你走失之后,说打空了弩匣,可实际上,你的弩匣是在雁翎穗回来之后给了她。”
马千还是使劲儿摇头:“我没有,我的弩匣真的打空了。”
叶无坷:“在校场上你突然被劫持,你想自杀的时候雁翎穗把刀往后撤了撤。”
马千脸色变得惊惧起来:“叶千办,为何你们总是怀疑我?我真的没有说谎。”
叶无坷道:“你不是没有说谎,你只是故意在恶心我们,你露出很多破绽,但就是没有证据证明你说的都是假的,我说一个假设,只是假设。”
他说:“如果有人要做文章,我假设这个人是徐绩,他想利用厌吾山的暴乱以及方县堂的死来做文章,那就必须有一个人是见证者,这个人还得是北川小队的人,如此才能被人信服。”
“自负的人总是会故意让人找到他一些弱点,漏洞,破绽,可就是拿他毫无办法,我遇到过这样一个人,他叫薛布衣。”
叶无坷说:“你和他有点像,其实咱们两个有点像,比如话多。”
马千刚要张口解释,叶无坷就阻止了他。
“我确实没有你的证据,我确实没法阻止你将来出现在朝堂上诉说这些事,也无法阻止你的言辞会导致满朝文武对陛下的决策产生质疑,可是这样做你们能得到什么呢?”
叶无坷说:“你和你的主人能得到的仅仅是如你现在这样觉得恶心到了我一样的快感,你们以为能恶心到陛下。”
马千使劲儿摇头,委屈的快要哭了。
叶无坷起身:“另外,你刻意学我爱笑爱说话的样子,学的可真是拙劣。”
马千脸色变了变,眼神有那么一瞬间阴狠起来。
叶无坷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他:“你是多么重要啊,所以我决定从今天开始由我亲自来照顾你,形影不离的照顾你。”
“吃饭我喂你吃,换药我给你换,洗漱更衣我帮你,你既然刻意模仿我就也该知道的,我除了对恶心人略懂一二之外,下毒也略懂一二。”
说完这句话,叶无坷推门而出。
在他离开的那一刻,马千的眼神彻地变得阴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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