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西埃瓦宿舍楼后是植物园，大门正前方面对的则是占地面积非常大的教学楼区。藤蔓植物爬遍了楼的外墙，使得整个教学楼远远望去如同一只绿色的巨兽，静静地卧在雪神湖的旁边。 晚饭后，本打算信步闲逛的艾达被初春倒映着月光的湖水吸引了，不由自主地向着湖边走去。 雪神湖并不大，位处克拉迪法学院的东南角，每年冬天的时候，这里的水元素会凝聚成格外巨大的冰雪元素，以涌动的白雾形态呈现于湖面——有时是动物，有时是一些分辨不清的图案和形状，偶尔也会呈现人类的样子。 每当这时，站在湖边远远望去，湖面上的景色就如同神明降临一般，这也是它名称的由来。 雪神湖边的路灯都是仿照精灵风格制造的，美丽有余，光线不足。艾达本来还怕自己看不清楚道路，却在踏上湖边小路的时候，发现脚下一片光亮。 是手腕上那枚测距眼。 本来只是幽幽的白光，在月光的照耀下变得明亮了起来。 想到自从买来还没有试用过，艾达看看手中又大又亮的测距眼，玩心被勾了起来。她解开了手链和测距眼之间的环扣，将冰凉的眼睛握在手心里，然后闭上眼睛在心中默默估算了一下距离。 去湖中心。 心念一动，测距眼脱手而出，周围的景色急速后退。 本是闭着眼睛的艾达，眼前却呈现着极为清晰的景色：月光，泛着微波的湖面，盛开的夜莲——若仔细去看，此时她甚至连空气中漂浮着的、随着气流的升降而流动的尘埃都可以看清楚。 很快，测距眼在湖中心停了下来，悬浮在空中。艾达以它的视角观察着周围的环境，有些人类的眼睛无法看到的东西，也在夜里清晰而明亮地呈现在她面前。 令人陶醉的奇妙色彩在空气中流淌，那是融于天地之间的魔法元素。 人造的测距眼是“看”不到这些的，只有借助自然眼，人类才可能观赏到如此壮丽的景象。 是什么野兽的眼睛呢？ 艾达以前也用过不少自然眼，但能“看”到魔法元素的眼睛，她还是头一次见。 能看到这么美丽的景色，真希望它是自然死亡后才被人们找到，取下这枚测距眼的。 艾达想象着这只生物濒死前的经历，猜测的念头一闪而过，同时，一抹奇异的感觉笼罩了她，令她不由自主地望向“身后”。 一只巨大的白鸟正面朝着她，扇动着宽而长的翅膀，白色的羽毛随着翅膀的扇动缓慢地落向下方，逐渐变得透明，最后成为像萤火虫一样的白色微光，慢慢消散。 白鸟的头上有角，尾巴修长，一双月白色的眼睛正凝视着她。 艾达望着它，忽然觉得心里特别难过，这种难过不像是她自己的情绪，更像是脑海里灌注了他人的情感，艾达意识到这颗眼睛上残留了某人的一部分情感和记忆，但那会是谁的记忆？ 白鸟仰头做长啸状，可艾达听不到它发出的声音。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它的目光越过了自己，看向了自己的身后，于是她再次“回首”—— 胸口泛起一丝微凉的触感，巨大的悲伤从艾达的心底奔涌而出。看到那个黑衣少年的瞬间，仅仅是一个连容貌都看不清楚的轮廓，足以让她被洪水一样的思念和悲痛所淹没。 白色的大鸟从头顶略过，少年提起了手中的剑，和看不见的敌人战斗起来。没有任何声音，艾达却再也无法承受这强烈的记忆和感情，她痛苦地抱住了头，同时也打乱了对测距眼的控制。 所有的感情和记忆在瞬间消失了，艾达的意识回到了岸边的身体中。青白色的测距眼感应着艾达手腕上的链扣，自动飞回了她的身边，悬在半空之中，闪烁着白色的微光。 没有了神秘记忆的作祟，艾达很快恢复了正常。胸口仍然有凉凉的感觉，她有点害怕地看着飘在面前的测距眼，生怕碰到它又会招来那种汹涌的情感，但它似乎已经恢复了正常，艾达轻轻碰了它一下，什么都没发生。 于是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它锁回了手链上。 刚刚那只白鸟的样子仿佛还在眼前：长角的头，修长的尾。艾达看着手腕上的测距眼想，这只眼睛就是属于它的吧？可那是什么鸟呢？ 艾达不认识那样的鸟类。但她想，学校的图书馆或许有答案。 只不过在弄清楚这件事之前，她可不敢再使用手腕上的这个测距眼了。 “……别开玩……不可……” 正当艾达收拾起心情，准备离开的时候，从不远处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没等艾达反应过来，那声音开始朝她靠近，对话声也更清晰了。 “…
…不是父亲的意思，但是我和大哥都认为这对你来说比较合适。” “你们都是一样的！”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真是够了……我都已经来到这儿了，怎么可以就这样回去！” 似乎是两个人在对话，不远处的树林里也的确传来了脚步声。艾达听到其中一个声音十分耳熟——那不是索普吗？ “你不要再说了。我自己会和父亲交代的！” “索普……” 另外那个声音还想说什么，却被中途掐断了。紧接着索普气冲冲地从树林里钻了出来，一抬头看到艾达，愣住了。 艾达看到他的手里的传声卷轴还冒着蓝白色的烟，这才意识到树林里并没有其他人，他刚才不过是在用法术和别人对话而已。 “你……” 索普皱起了眉，他显然还记得艾达的样子，觉得挺熟悉，但她到底是谁，他一时却想不起来。 “我叫艾达,弗雷亚……” 艾达小心地说道，想到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并不怎么友好，她想了想改口道，“下午的时候，差点被你骑的马撞到。你是索普凯安吧？” 索普本来还在为刚刚的争论被人听到而火大，突然听到她这样说，不由愣住了。歉意渐渐涌上心头，取代了怒气。 “我……我撞到你了吗？”他不安地抓了抓脑袋，“抱歉，都怪我太任性了。你没受伤吧？” 艾达没料到他会道歉，也愣了一下，她不好意思地摆摆手道：“我没事。倒是你……刚刚我不是故意偷听你说话的，我只是正好在这附近散步。” “啊……没关系……” 索普对这件事倒是破罐子破摔，已经无所谓了。复试没通过的法学院学生总共就三个人，现在恐怕早就传遍全校了，还有什么好遮掩的。 他又想起了刚才和自己二哥通话时说的事情，整个人顿时变得垂头丧气起来。 “你落榜的事我知道了，不过不是还有一次机会吗？要对自己有信心啊。” 艾达看到他的样子，忍不住劝道。索普听到她的话之后，表情更难看了。 “他们想让我回家。” 索普握紧了拳头：“因为让家族丢脸这种事，有一次就够了。” 艾达怔道：“怎么会？他们应该相信你才对啊……” “正相反。” 索普恨恨地道，“每个人都认为我没机会了，就像监考老师说的那样，就连我的父亲和兄长都认为我一无是处，就算再努力一个月，甚至一年都不会有什么出息……” 说到后面，他抽了抽鼻子，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你打算听他们的吗？就这样回去？” 艾达担忧地问，她觉得索普不会就这样放弃。 “我不会回去的。” 索普挥了挥拳头。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但“决不能就这样逃走”的想法是不会变的。 “这样就对了。”艾达鼓励地点点头，“我听说这一个月会有老师帮你的，既然初试你都通过了，再学习一个月，复试应该是没问题的。” “我……”一提到这个，索普又泄了气，“说是这样说，但是……怎么说呢……其实他们说的没有错。如果一个月的努力就能有转机，父亲也不可能让我放弃，事实上以我的天赋，就算再努力几年也没法进法学院……” “可是你入学考……” “哈，入学……” 这似乎触及到了索普内心最不想面对的回忆，他紧紧攥着拳头，眉头拧成一团。 入学考试要求魔法能力达到三级。而索普的实际水平只有不到二级。入学考试之所以能通过，是因为他作弊了。 身为法师的母亲，在考试前悄悄将自己的魔力灌注给了儿子。这本来是个秘密，但现在凯安全家都知道了。 索普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和面前这个索西埃瓦女生讲这么多，可能是因为她没有和其他人一样用可怜或嘲笑的目光看自己，又或许是因为这些话已经在他心里憋了太久，实在是憋不下去了吧。 “因为身体不好，我没有像大哥二哥一样习武。他们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我呢？或许我可以改学魔法……我的母亲是法师，她想当然地觉得我也可以。三级魔法能量又能有多难呢？只要肯努力……” 说到“努力”这个词时，索普神经质地笑了笑，“是啊，如今我变成这样，都是咎由自取。” “可是，魔法是要看天赋的。” 艾达忍
不住道，“你母亲既然是法师，应该明白这个道理，还是说……” “倒不是他们盲目乐观。说到底还是我的错。” 索普低下了头，“我……在家里学魔法的时候，不是睡觉就是捣乱。因为只要这样做，他们就不会认为我‘没有天赋’，只会认为是我不努力。而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我却使出了吃奶的劲学习，这样一来，每当我有进步，看上去就像是不经意间学会的一样。” 艾达皱着眉，她不明白：“可是为什么？何必要这样呢？” “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没有魔法天赋——我不能习武，如果再没有魔法天赋，那我不就是废物了？”索普嘶哑着声音道，听到这里，艾达生气地打断他：“你在胡说什么？不会习武和魔法，怎么就成了废物？” 索普一惊，忽然想起眼前的女孩正穿着索西埃瓦的院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你不想让你的父母失望，对不对？” 艾达还是很生气，“我不知道他们对没有天赋的人持什么看法，或许他们像很多其他人那样，觉得把孩子送到索西埃瓦来很丢脸，但作为父母，他们真的会因为你不会魔法和武技就对你失望、就要放弃你吗？” “我父亲已经对我失望了……” 索普难过地说道。艾达气冲冲地反驳：“他是因为不知道你一直以来的努力，以为你自己放弃了自己，才对你失望的！如果你自己都不能对家人坦诚，他们要怎样支持你呢？” “我……” “我也，没有魔法天赋。” 艾达认真地说道，“开始学习魔法时，父亲提供了最好的学习环境，又找来了最好的老师，我也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为了得到大家的认可，也是为了让父亲骄傲。然而努力并没有回报。 “明明燃尽了一切力量，却一无所获。那种感觉真的不好受。那时候，我也会迷茫，也对自己感到失望，但就算这样我也没有放弃。” “你所谓的不放弃，就是做个侍从吗？” 明知道这样带有歧视的话语并不礼貌，但索普还是忍不住反问。 艾达看着他，却没有刚才那样生气了。 “我们到底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才算成功，你想过吗？” 她轻轻地说道，“一定要名满天下，做出载入史册的壮举吗？这个世界上并不全是天才，更多的是平凡的人，他们一样创造历史，一样为延续文明作出贡献。或许你有来自家族的压力，不甘于平凡的一生，但平凡与否又哪有公认的标准呢？ “你的家族为你展示了那些看得到摸得着的成功之路，但不走那条路并不意味着就无路可走。或许那条路更容易造就英雄，但当你只能走一条平庸道路时，你也可以让自己成为这条路上的英雄。那会更难，也更值得自豪。” 索普的表情微微地发生了变化，似乎有什么打成结的东西被打开了。 “这些事情，是你自己想到的吗？” “不……” 艾达轻声说，“这是我父亲开导我时说过的话。是他让我明白了，找对努力的方向比努力本身更重要。” “谢谢你，我觉得好多了。” 回到宿舍时，艾达还在想索普的事。同时，她也想起了很多过去的往事。 夜里，当她睡着之后，幼时的回忆浮上心头，在梦里重现。 “也许你不像其他人那么强大，不像其他人那样，能轻而易举地做某些事……” “……但他们也是一样。”克劳约将年幼的艾达抱在怀里，抚摩着她金色的柔软的头发，微笑着说道，“在另外的领域，或许你会比他们做得更好。所以不必纠于结强大与否，你要知道， “强大的人不一定是伟大的，最微弱的力量也可能成为照亮他人内心的光芒；也并非只有载入史册才算是英雄，哪怕你只为一个人带去过希望，你也会成为他心目中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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