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不敢欺瞒殿下,奴婢祖籍蓟州,原名固琼华,家父固有光任监察御史时,因言语无状冲撞了先帝,父兄被判流放千里,生死不知……”

    竺兰顿了顿,只觉喉头酸楚,接着道:“家中女眷皆受株连,没入宫中充当宫婢,母亲和长嫂因过度劳作先后过世,姐姐原名固琼枝,一直,一直在浣,浣衣局……”

    一番话说下来,竺兰止不住涕泪横流,已近哽咽。

    “真是作孽,”孟婉兮没想到是这样的来历,不禁叹息,道:“看你谈吐说话,是读过一点书的,原来本是官宦人家的小姐,竟落到为人奴仆的境地,也是苦命的。”

    孟婉兮打开镜奁,从中取出几张银票和几锭银子,递给竺兰,见她不收,便顺势将她扶起。

    孟婉兮柔声道:“如今大虞宫婢两万余人,罪臣之后亦有六七千人,你能得太后如此器重,便非寻常女子能比,让你做王爷的妾,反而委屈你了。”

    芷兰心绪难平,只低着头拼命忍住泪,推拒孟婉兮递过来的银票散钱。

    孟婉兮温声道:“这也不过两千多两银子,你且先收着,待我查证你所言非虚,便着人做实你良家女子的身份。到时,你从我院中的二等丫鬟里挑两个伶俐的,或是你自己找牙行买来称心的,到你身边伺候。”

    竺兰还要推辞,孟婉兮止住她,劝道:“这些银钱放在寻常人家,可保一生无忧,但你若要在王府中立足,无论是用来犒赏下人收买人心,还是日常采买打点,里里外外都需要银子。”

    萧珩岳这几年清扫旧臣,不少朝臣一朝落难,族中子弟亲眷皆受牵连,苟全性命的,为奴为婢已是幸运,一些女子甚至沦落风尘为妓,孟婉兮见多了,心中也不免悲戚。

    孟婉兮劝解道:“你已无父母帮衬,若还无银钱傍身,就算他日到了王爷身边,也是寸步难行。”

    “这些银钱便是本王妃给你的底气,往近了说,唯有立足王府你才能帮衬我一二,往远了说,你要帮衬宫里的姐姐,不是也得银钱开路吗?”

    竺兰心中大动,双手接过银钱,郑重地对孟婉兮行礼道:“竺兰谢王妃殿下体恤,日后若有幸到王爷身边伺候,定当为殿下效犬马之劳,不负今日提携之恩。”

    孟婉兮笑道:“你来日将夫君所喜所好告知我一二,便已是分忧解难了。夜已深了,晚间路轻轻会来我房中值夜,你先回去歇息,不必多思多想,这几日还如常到我身边伺候,可别露出端倪来。”

    “是,奴婢退下了。”竺兰又行了一礼,往后退了几步,才转身解下珠帘,退出门外。

    路轻轻已站在廊下,见竺兰从房中出来,便目不斜视地略过低头退让的竺兰,径直走进孟婉兮房中。

    路轻轻先擦净了手,才替孟婉兮宽衣,又沏了安神的茶水递给她。

    孟婉兮并不接过茶盏,口中叫着“好妹妹,可累着我了!”就往路轻轻身上靠,就着她的手掀开茶盏喝了两口。

    今日一番折腾下来,孟婉兮只觉身子又困又累。

    路轻轻放下茶盏,拿湿帕子为她擦了脸上的泪痕,又拿着脂膏替她细细涂抹,直到孟婉兮困倦至极地躺在榻上。

    她拉着路轻轻的手,怎么也不肯让她走。

    路轻轻无奈,双手比划着,示意自己点了熏笼就回来,孟婉兮方放了手。

    里间主仆二人一通忙活,路小白却从屋顶直接翻身跳到房梁上,将手中绿瓦一一归位,才轻轻落在珠帘外。

    他背过身不看里间情况,只闷声道:“主人,竺兰是宫婢,查她身世得去皇城司调档,可我们之前安插到皇城司的人手,都在两年前折了。”

    “榆木脑袋。”孟婉兮揉着太阳穴,低声道:“没有能当你耳目的小喽啰,那就直接递宁王府的牌子,直接找皇城司的光禄大夫,光明正大地查。知道怎么光明正大地查吗?”

    路小白:“知道,找个由头多查几本册子,不能暴露我们的真实目的。”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孟婉兮又问:“若有人阻挠你或是不配合,又该如何?”

    路小白略一思索,回道:“先用银子砸,若不行就用宁王府的权势压,再不行其中定有猫腻,先打晕了办好正事,再去查查阻拦之人的底细。”

    “……虽简单粗暴了些,倒也不是不行。”孟婉兮忍着困意,接着吩咐道:“还有,尽快给竺兰安个良人女子的身份,务必在柳玉莹进府前把事情办妥。”

    “好。”

    “柳老神医有消息了吗?”

    路小白回道:“水云阁今晚已传来消息,明早柳老神医就能到八仙楼落脚,但不知京都贵人明日何时去看诊。”

    “找几个腿脚功夫好的,给我盯紧柳老神医,贵人一走我们就去拜会。”

    路小白道:“明天我们同柳玉莹也约在八仙楼,不如先去——”

    “不可!”孟婉兮听到路小白的话头,便知他打什么主意,不禁头疼。

    她看不到一墙之隔的路小白,苦恼道:“凡事讲究先来后到,柳神医不是我们请来京都的,没有生抢过来的道理。”

    路小白:“是。”

    孟婉兮忍不住叹气,只要遇到路小白,她很少有不叹气的时候。

    “说了很多次了,宁王府说到底也是天潢贵胄,天下除了陛下再没有更尊贵的,多大的贵人也贵不过宁王,权势越盛越需慎用权势,否则一有不慎,便是断了他人的生机活路。”

    “是,主人。”路小白闷声回道。

    熏笼里的香氤氲开来,孟婉兮闻到熟悉的梅花香,心中不免失意,侧身躺下,问:“王爷今夜在何处歇息”

    “王爷离宫后,便去了翠春楼饮酒听曲。”

    “怎么不去金凤楼了?”孟婉兮轻笑,又忍不住蹙眉。

    路小白闻言皱眉:“金凤楼出挑的几个姑娘,不管是弹琴好的,唱曲好的,还有舞跳得好的,都已托主人恩典赎了身。”

    “倒是翠春楼王爷去的少,擅歌舞管弦的伶人也不少,如今名头已越过金凤楼,成了京都最热的青楼妓馆。”

    “白日说和离不和离的,也不碍着他风流快活,总之与我有关的,他任事不肯过心。”孟婉兮闭上眼,不愿说话了。

    路小白等了片刻,不见声音传来,正犹豫是否开口,便见路轻轻从里间出来,示意路小白主人已经睡下,可以回去歇息了。

    路轻轻见路小白不动,便自顾自打开橱柜,拿出自己的枕被打算去里面睡了,给孟婉兮守夜。

    “砰——砰砰——”几声嘈杂的声响从前院传来。

    路小白立刻站直身子,和路轻轻对视一眼:有人!

    路小白细听了下,悄声道:“是萧熠,姐姐,你好好看着主人,我先走一步。”

    路小白又翻身上梁,几个起落便到了屋脊后方,俯身往下看去,见着四个小厮提着灯笼,前后簇拥着脚步虚浮的萧熠,正往猗兰苑来。

    路小白心中暗骂萧熠不是东西,又心疼主人今夜不得安生。

    他想了片刻,到底还是心中不痛快,从怀中掏出个弹丸,拿弹弓砸向了院中的老榆树。

    “哇——哇——”几只在树上筑巢的乌鸦一时受惊,又因夜盲,只发出嘶哑又渗人的叫声,平添几分凄凉与诡谲。

    几个小厮走到中庭,竟有些害怕,见孟婉兮院中伺候的婆子丫头都已迎了上来,只得扶好萧熠:“爷,再坚持下,马上到王妃院中了。”

    萧熠一身酒气,面色潮红,酒精麻木了他的感官,浑不觉夜半鸦啼有多么不合理,口中含糊道:“本王,本王便是娶了侧妃又如何?本王……何须,何须看她的脸色?”

    几个小厮不敢接话,只配合着猗兰院中伺候的众人,将王爷送进了王妃的院门,候在了屋外。

    自小伺候萧熠的太监陈瑾不在,他们是外男,不敢跟着王爷闯王妃的闺房。

    路小白暗骂了句脏的,没能吓一吓萧熠,总是遗憾的。

    他将身影匿进屋脊的阴影里,施展轻功回了自己的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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